老狗是人，是地地道道的乡下人。老狗不老，看上去顶多三十多岁。说不清老狗是怎么流落到我们这个小县城的，老狗初来的时候，实在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因为小县城里多得是污衣垢面的乞丐，司空见惯的东西，人们并不感到稀奇。
　　 老狗很脏，戴一顶不知从哪儿捡来的脏的透顶的格子鸭舌帽，穿一件沾满油垢且吊着屁股的破牛仔衣，提一条变了色的遮不住腿肚子的破牛仔裤，脚上滑稽的拖着两只不对称的烂皮鞋。刚来的时候，老狗常常把帽子压得很低，一只手掩着胸襟，另一只手做上翻的爪样，晃荡在火车站、货贸市场等人多的地方，脸上显出极痛苦的表情，嘴角翘起一颗大黄牙，嘴里嗡嗡的像蚊子一样叫：“给一点吧，可怜可怜吧！”那满脸戳着的些许黄胡子就一颤一颤。起初还有人可伶他，给个一二大毛，后来时间久了，人们见了老狗，老远就像碰上瘟神一样躲开了。所以，老狗常常是两手空空。再后来，老狗看着不行，于是也就学着那些老妪、老翁、老瞎子的，跪在路边不住的磕头，然而这样也并没人可怜他。
　　 有一回，被一伙无事可做、成天在城里晃悠的痞子碰上，老狗刚伸出手，头还没有磕到地上，就被一顿拳打脚踢的狠揍：“他妈的臭小子，年纪轻轻，不务正业，却想着在地上装狗叫，地道的二流子，你他妈的给我学狗叫，学……叫……”老狗挨不住了，就“汪……汪……”的应了。从此，“老狗”的名字就在那班人的哈哈大笑声中传开了。后来那几个痞子中就有人戏谑的问他，要不要做工作？老狗巴不得有碗饭吃，就求他们可怜。那个痞子便怂恿他：“狗离不了吃屎，你去掏大粪吧。到卫生局报个到，街道里多的是茅房，你还怕没有饭吃。”不过，痞子们地戏弄，老狗到认了真。就果真去承包了小县城镇上的几个公厕，每天运送垃圾和粪便到城外的菜农家里去。第一月刚领了工钱，老狗正在那儿数呢，就被那几个痞子逮住了：“哥们，发了。见面分一半，别忘了你这钱可是咱哥们帮你挣得。以后发了工钱可得先交咱哥们替你保管，你要用再还给你。”说着就有人劈手夺去了老狗的工钱。
　　 老狗赶忙跪地求道：“各位大爷，行行好，我这些日子还得吃饭呢！还给我吧……给一点吧！”
　　 “好了，好了，咱哥们还能不给你饭吃。”说着抽出二十块钱，扔给老狗，“不过记着，每次领了工钱，可得交给咱哥们一半儿。”说着那班人就数着钱，“哈，净挣了一百块。”笑着扬长而去。
　　 老狗就只好哭丧着带泪的脸，嘴里骂着：“呸，狗日的杂种，不是人！抢我的钱，你也不怕断子绝孙！有本事你去抢银行，那里的钱儿堆成山呢！像我穷的穿不上个裤子，你狗日的还来屎里头抢豆瓣子！真是日他妈哩！哼，吃亏的人常常在，不吃亏的人死的快！儿子剥削老子，看你能活几时？……”骂累了，人们也笑够了，老狗就悻悻的走开去。
　　 有时候，医院死了人，也有家属雇老狗背出去的。还有时候晚上，老狗也会在街上，摆一个卖耗子药的摊子，吆喝着卖几大毛。老狗就靠了这些活计挣一些钱，勉强留在小县城里度日，没有人知道他吃哪儿、住哪儿。
　　 有许多时候，老狗领了工钱，常常被那些痞子拉去一次花光。他们赶他到附近的小酒馆，好酒好肉的胡吃海喝一顿，喝醉了，就拿他打趣开心。这个说：“老狗，你当真没有家吗？果真是一条野狗吗?”
　　 那个说：“老狗，干嘛跑出来做野狗？家里有老婆吗？”
　　 老狗听了这些话，那本来就被酒气涨红的脸，顿时变成紫茄子色，眼睛里不时有“金豆子”掉下来，转眼连成一条线，嘴一咧一咧，就龇起那颗大黄牙：“我当然有家，怎么没有家？家里还有个老妈守着两个兄弟过活。包干那阵子，我们一家分到十亩多旱地，种了几年，我听说城里有叫花子，要成了万元户的，就跑出来也试试，也想多赚点钱。谁知道他妈的，屁！跑了好多地方，谁会白给你一个子儿！唉！结果连家也回不去了……也不知我那老妈是不是还活着……”说着老狗就泣不成声。
　　 “那你家在哪？家里没有老婆吗？”有人继续问。
　　 老狗就突然嘿嘿的笑了：“家，记不清了。老婆吗？哈哈哈！老婆是下一辈子的事……就我这块造孽的材料，那个女人会跟我来受罪？！”说完就喝一大口、一大口的酒。那班人就哈哈大笑起来，把老狗戳戳打打的：“行，小子，真有趣！老狗，你真名到底叫啥？”
　　 “唉，说起来真是丢祖宗的人！你们就别问了，还是叫我老狗吧。”
　　 闹上一阵，他们吃饱喝足了，就摇摇摆摆而去。老狗就被店家推出来，踉踉跄跄的晃悠在大街上，嘴里有一句没一句的吼几声没人能听懂的秦腔，苍凉的响在夜空里。冷不丁摔在哪个沟里、坎里就是一宿，好几回差点没有冻死。
　　 转眼就到了深秋。一天早上，老狗拉了粪车，照例去掏城西郊的一个厕所。刚走近厕所，老狗突然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从女厕所传出来：“身上有多少钱，快点拿出来，不然，宰了你！快点。”老狗轻轻放下粪车，蹑手蹑脚走过去，发现一个歹徒手持匕首，逼住两个女的，不准她们提裤子，只让她们掏出钱来，两个女人早吓傻了，恐惧的不知所措，正在哆哆嗦嗦掏钱。老狗轻轻移动脚步，刚想从后面抱住那个头发长长的，穿着牛仔裤、花衬衫，背影像个女人的歹徒。歹徒好像听到一丝声音，突然转身猛刺一刀，刀子捅进了老狗的肚子。老狗“啊”的惨叫一声，歹徒拔出刀子扔进厕所，转到飞快地跑出去了。老狗拼力地大喊一声：“抓坏蛋呀！”便捂着肚子慢慢跌倒在地昏死过去。两个女人完全被这突如其来的情景吓呆了，等缓过神来，提起裤子，大喊：“杀人了，抓坏蛋呀！”有过路人闯进来一看，老狗早没气了。两个妇女哭诉了情况，有人让她们去报案，再想抓贼，贼人早跑了。
　　 可巧，老狗救得这两个妇女，有一个是小县城县长的外甥女，那县长的外甥女跑去把这事跟县长一说，县长沉吟片刻，当即决定：“这是个全县很好的典型，要树立起来。这几年少有耳闻舍己救人的事了，想不到我县冒出来一个！公安局要成立专案组尽快破案，抓到凶手一定要严惩。嗯，还有这个英雄人物的追悼会一定要开，要开的非常隆重。对了，看还得研究，要不要追为烈士，葬到烈士陵园去。”
　　 后来，老狗的追悼会果然开的空前隆重。县委各局级、处级、科级以上单位，都送了花圈，还请了县里最有名的吹鼓手送葬。那天，县政府礼堂被围得水泄不通，连整个县府街都人山人海。县长代表县委，亲自致悼词：“历数了中华民族舍己救人的传统美德，连叫花子都继承了的新风尚；说明了我县党委领导的好，县政府对民众教育的好；全县人民要积极学习这个榜样，把精神文明建设推向高潮云云……”真是场面壮观，好不激动人心！只是老狗终于没有进烈士陵园，因为老狗不是党员、干部、民主人士，甚至连个工人也不是。何况，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怎么做烈士？最后民政局出了一幅上好棺木，埋进了城外，过去埋杀人犯不远的地方。好在让文化馆的书法家给刻了一块碑，上书：“舍己救人标榜后世”八个隶书大字。把老狗埋在埋杀人犯的地方，当时也有人提出疑问：“老狗虽不能做烈士，可也是救人才死的，怎么能埋在那地方？”县里有领导解释：“老狗埋在那地方，正好可以和那些危害社会的坏人，形成鲜明的对比，以惩戒后人，要除恶扬善，彪炳后世。”不久，那个歹徒也被抓获，绳之以法。
　　 老狗死后，好一段时间，人们都在评头论足：“老狗这小子，真他妈绝！偏偏救了县长的外甥女，死了他妈的不但有人给开追悼会，白给棺材不说，还他妈树立了学习的典型，轰动一时，真他妈死的绝！”
　　 “得，这小子，也不就是偏偏救了县长的外甥女吗！要不这没人管的小子，死了他妈说不定有碍市容，还得喂狗去。”
　　 “可不！唉，这小子死了倒是死了，那厕所可惨了！这些天简直没个下脚的地方了！”
　　 “就是，这才刚干净了大半年！你别说这老狗没了，还怪想的。就跟家里真养条看家狗一样，没有跟有就是不一样！家里养条狗，那夜里就睡得安稳，没有吧，老担心冷不丁贼就会钻出来。”
　　 “唉，说的是，这老狗也牺牲的真不是时候，咋就这么着，说光荣就光荣了，当时也不想想，还有我们这么多惦记着他的老少爷们。”……
　　 那真是逗趣的、戏谑的，说啥的都有。不知道老狗，倘听了大伙儿这么说，会怎么想？不过，试想，老狗能活到这一份上，死也该瞑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