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不清月光有多少次这般澄清了，却能记起母亲在月下倾听的神情。
　　 已近中秋，月光卖足力气似地从天空泻下，就分外柔和起来。夜色被它撵得远远的，月光然后悄悄地裹紧我，似在对我提醒着中秋节快到了。因为小时每个中秋节，母亲总让我们坐在她的身边，用双手拢起我们，问谁能记得去年中秋讲过的故事。
　　 月色穿越遥远的路途，走了一年又一年，定是累坏了，落在地上，任是穿梭的夜行车碾压，还是鸡飞狗跳的喧嚣，它总安静地在我边上，替我理起想家的思绪，那份轻柔还走进了我的心中抚平我对母亲的思念。已经有几个中秋节没和母亲在一起了。这月色是母亲派来的罢，我暗自想到。清泠泠的光彩就这样勾起了母亲的影子。
　　 这个节日，母亲是不是还如从前一样，搬个凳子坐在场圃上的桌子边，守着月色？吃饭之前是不是还习惯性地禁止大家说话，倾听一会儿月亮的细语，然后合上双手祈祷？
　　 母亲合掌的样子，是特别虔诚的。祈祷完毕之后，她总会给我们讲些从月光里听来的话。我们特别惊奇母亲的听力，因为我们也都竖起耳朵，学她的样子听月光说话，结果什么也没有听到，弟弟倒是说听到前庄的猫叫声，还有邻居家羊圈里狗崽躁动声了。
　　 一切静下来之后，母亲就绘声绘色地讲着月光里听来的故事。月亮里吴刚伐树的缘由，嫦娥住进月宫的因果，反正由她讲出来，我们都觉得新鲜。羡慕不已时，总疑心自己不够专心，否则哪用母亲转述，直接听该有多好。
　　 月光里的母亲是安详与幸福的。我们也为母亲有这样好的听力而骄傲。她能听到足够遥远的地方，会听到那么多精彩的故事，每次讲来，让我们都听得总是津津有味的。喜欢皎洁的月光，莫如说是更喜欢母亲声情并茂地讲故事。
　　 正因为母亲讲故事，每到中秋，月亮还未爬上来，我们早早抬桌子搬凳子，将母亲拉过来，央求母亲仔细地听今年的圆月又说了什么，然后再说给我们。母亲也乐于做这事情，看到我们脸上的笑容，她很是开心。
　　 一年又一年里，直到那些故事连最小的阿弟也听得腻了，噘着嘴对母亲说，月亮里是不是就只有一本故事书？我们也会问，吴刚到底与嫦娥有没有关系？同住在月亮上，怎么不想结婚生孩子？
　　 那时母亲有些讷然，总是费了很长时间，才将一个我们没有听过的事情断断续续地讲到底。虽然守在她下巴的时间越来越长，那些月色并未寒冷，一点一点地润进那些干涸的心田。
　　 一段时间里，还是怀疑过母亲的听力。我们告诉她学校又催要学费，再不交费，学校就不让参加期末考试了。母亲一脸茫然，有些不知所措，连问了我们几句，你们说什么？直到弟弟圈起手来套在她的耳朵上大声喊着。母亲才缓缓地起身，默然离去。
　　 她一脸汗水，捏着钱站在院门口，我们则迅速抢过手中的钱，连数也不数，就攥得紧紧地向学校跑去，要不，考试就赶不上了。也就是从那时起，对母亲的听力将信将疑的。这么重要的事情，她竟然要我们大声说上许多遍。还时常对我们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话。她连学费这天大的事情竟然听不见，着实让人可疑。也许只是母亲处于窘境，很难筹措出钱来，只能故作听不清梦，我们自慨自叹地想着。
　　 那年的中秋节前一天，舅舅送来些螃蟹，一家人可高兴坏了。这是过节唯一拿得出手的菜了。几个孩子围着那盆螃蟹左转右转，想象盆里的螃蟹在锅里蒸着，两只大螯急急地挥舞着，寻找唯一可以活命的路径，最终却无奈地放弃抵抗，乖乖伏在那里，等着我们掀开它的红盔甲。那盔甲里定是躲着一位懒和尚的。让想象再延伸一下，里面鲜美的蟹黄或是粘滞滞的蟹膏被舌头舔着，然后再轻轻的咬上一小口，那感觉那滋味，想想，口水就被馋下来了。
　　 晚上月亮已经升起老高了，还差用笔轻轻描一下就满了。月色在村庄肆意铺开，夜晚更显静谧。螃蟹吐泡沫的沙沙声，像秋雨淅淅沥沥的，又有点像风起时，叶子相互摩擦的声音，反正听在耳中，让人心中有些粘滞滞的却又充满收获的喜悦，总期待着明晚的月亮。正因为想着明天如何吃螃蟹，起来小解的阿弟，特意到厨房看看盆里的螃蟹。他忽然大呼：螃蟹不见了，螃蟹不见了。既是惊诧更是难过的叫声，将一家人从月色里摇醒。待我趿着鞋子站到空荡荡的盆旁，母亲早已站在盆边。阿弟则蹲在盆边抽泣起来，我赶忙在微弱的煤油灯下四处寻着螃蟹。
　　 母亲把阿弟抱上了床，轻轻拍着他的后背说，睡吧，妈会把它们一只一只找到的。让我也别找了，睡觉去，明天还有许多功课要做。
　　 她从旮旯处寻来一盏马灯点上，独自拎着屋前屋后寻着。我们却躺在床上念叨着，到嘴的鸭子怎么说飞就飞了。阿弟埋怨我没有给盆上面扣个盖子，而我一脚向他踹过去，说他最后从厨房出来没有关好门，否则，即使我不扣盖子，螃蟹也不会从窗户爬出去。
　　 中秋节的早晨，母亲的裤管沾满了泥水，身上的衣裳全湿了。她寻到了十只螃蟹，还有两只逃之夭夭不知所踪了。也难怪，如此明亮的月光，好不容易逃脱“牢笼”的螃蟹，如何还愿呆在房前屋后等着被捉拿归案，肯定是八爪并用求生去了。
　　 虽然逃了两只，母亲毕竟把那么多螃蟹捉回来，大家还是笑逐颜开的。问母亲怎么抓到时，她只是笑了笑，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对这一点，我们又深信不疑了。连月亮传出的话都能听到，安静的夜晚，听这沙沙声又有何难？只是有点疑惑，十只螃蟹让母亲听了大半夜才抓到，母亲肯定是提前听月亮说话的，好于明天晚上讲给我们听而不再磕巴，所以，捉几只叛逃的螃蟹才漫不经心的。反正母亲的听力是非常棒的，要不，已经逃跑的螃蟹除了沙沙声外，如何还有别的办法觅到踪迹？
　　 我刚工作那年，说好回家过中秋节的，却因与别人合伙做生意亏得一塌糊涂，连手机话费也充不起了，曾答应借给母亲翻建新房的钱更是没了着落。我一个人躲在宿舍里。月亮缓缓从东边爬了上来，节日的景色就这样被它拽了出来。月色轻轻漫过窗户弄起树影，然后隔着窗户将朦胧扔进了屋里。风吹叶子的沙沙声又响了起来，而我拼命地往毛毯里钻。
　　 一阵敲门响起，我极不情愿地打开了门。月光进来了，母亲也被它拉进来了。
　　 月光下，我默默地看着母亲。良久，我才扑进母亲的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有什么事情不能跟妈说？妈这几天一直想方设法地打你电话呀！”母亲拍着我的后背说。月光拢着母亲，我能看清她的满头白发。
　　 她用手指了指她的耳朵说，妈在家听到你的声音，说你遇到事情的。她揿亮了灯，替我收拾好了被褥，用命令的口气说：跟妈回家！
　　 和母亲深一脚浅一脚赶到家里时，满月早已偏西。院子里的桌边，月光还牢牢地占据着两个空座位。
　　 小弟张罗着将桌上的菜端进屋里热了，而母亲则伏在桌上抽泣起来。在那停顿的间隙里，嘶哑着嗓子说：“你怎么这么狠心，让妈寻不着你？”
　　 我挪过凳子，紧贴在母亲身边，拉起她的手，轻轻抚摸着。
　　 有谁知道，孩子心中的难过或委屈，于母亲来说都是加倍的？
　　 几年前，母亲说耳朵问了问题，只能看到我们的嘴在动。带母亲去医院做检查时，医生说母亲的听力已无。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叭嗒叭嗒就掉了下来。灵敏的听力是母亲骄傲的资本啊，如果没了，母亲该又如何难过？
　　 我询问大夫，母亲失去听力的原因时，大夫说母亲的听力从不曾敏锐过，在没结婚时，她的听力就很微弱的，得大声地说，她才会听到。如今听力损伤已经不可逆了，只能这样。
　　 母亲依然静静地坐在医生面前。我知道，她是听不见医生说什么的。我过去搀扶起她，并将挡住耳朵的头发掠了开去。
　　 以后的中秋节里，母亲开始对我的孩子讲故事，看着儿子张嘴问她，母亲又欲用手指她的耳朵，手忽然停顿下来，怔怔地看着我。
　　 月光还那样，我能听到漫天的沙沙声，那是月亮积攒了一年的美丽在这个时刻洒了下来。
　　 母亲会听到沙沙声的，不管我们走得多远。母亲是愿意讲故事的，我一直坚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