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除夕之夜，村庄沉浸在一派节日的欢乐之中。
　　 村东头的程寿刚家，三层小洋楼里灯火通明，笑语喧哗。一张大圆桌，挨挨挤挤摆满了鸡鸭鱼肉等各式菜肴，祖孙三代团团围坐，推杯换盏，气氛热闹而温馨。
　　 “爸爸、妈妈，祝你们新年快乐！健康长寿！”两个儿子、两个媳妇双双举杯，他们都是前几天特意从城里赶回家过年的。
　　 “爷爷、奶奶，祝你们新年快乐！晚年幸福！”十岁的孙子、八岁的孙女也一齐站起来，与两位老人碰杯。
　　 寿刚和老伴春梅笑得合不拢嘴。春梅用肘子轻轻碰了一下寿刚，同时丢给他一个眼色。寿刚会意，从口袋里摸出两个事先准备好的红包，分别递给孙子和孙女。
　　 “宝贝们，祝你们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谢谢爷爷、奶奶！”
　　 这时，孙女芸芸瞪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歪着头问寿刚：“爷爷，我们这里是不是少了一个人？祖奶奶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过年？”
　　 “芸芸，别乱说话！”寿刚的小儿媳厉声阻止。
　　 “祖奶奶病了，不能吃东西。”寿刚有些尴尬地回答。
　　 “那我看看祖奶奶去。”说完，芸芸一骨碌从凳子上下来，转身就往外跑。
　　 她妈妈一把揪住她，“不许去！先吃完年饭再说。”芸芸委屈得“哇哇”哭起来，春梅赶忙上前抱住：“芸芸乖！大过年的不哭！”
　　
　　 二
　　 凤姣老人迷迷糊糊地醒来，慢慢地睁开眼，到处都是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见。
　　 我这是在哪里？是不是阎王爷已经把我接到了阴间？我怎么一点都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来的呢。我记得八月十六清早起床，下床的时候一个不小心，摔了一跤，就再也站不起来。直到中午，老大回到家，才从地上把我抱到了床上。
　　 那是什么声音？“噼里啪啦”的，好像是爆竹声。阴间也有爆竹声吗？不可能，我肯定还没死。一定是村里谁家办喜事了，要不放这么大的爆竹干什么。要不就是过年。是该过年了吧？腊月二十四那天，娘家侄子来看我，还说过完年接我去他家住几天。后来，后来我被春梅弄到了这个屋子，老大来过几次，还给我喂过几次米汤，可我每次都那么困，困到连眼皮都睁不开。对了，似乎两个孙子带着老婆孩子回来过年了，孙子和孙媳妇也到床前站了一会儿，曾孙和曾孙女还给我送来了营养快线。这两个小人精，太可爱了。去年过年的时候，他们已经长得很高了，今年应该更高了吧？可惜，我不能爬起来给他们分压岁钱了。
　　 她感到饿了，肚子里似乎有一群青蛙“呱啦呱啦”直叫。她想喊人，可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塞住了一样，发不出一点声音。她想把身子移到床沿边，那里有一把椅子，椅子上的茶杯里有水，还有曾孙曾孙女送来的营养快线。可她浑身没有一点力气，动弹不得。只有右手还有一点知觉。于是，她攒足全身的力气，一点一点地移动右手，终于摸到床沿了。快了，杯子就在旁边的椅子上，营养快线也在一起。她这一激动，心就跳到嗓子眼了，喉咙里的痰咕噜咕噜地响，像煮开水似的。她涨大嘴巴，使劲地喘气，可那气被堵在嗓子眼里，怎么也提不上来。她感觉自己的灵魂渐渐脱离了肉体，袅袅地升上天空。她的父亲、母亲，还有丈夫，都来接她了，一个个亲热地围着她飞翔。丈夫带着她，踏着一片云彩，将她带到了一个美轮美奂的宫殿……
　　
　　 三
　　 凤姣老人今年八十三岁，育有四男一女。女儿远嫁他乡，几年也难得回来一次。只有大儿子寿刚在家务农，其余几个都先后跳出了农门，在城里安家落户。
　　 寿刚十六岁那年秋天的一天，天刚蒙蒙亮，他父亲去邻村一户人家上梁。在农村，上梁是要看时辰的，那家上梁的时辰是卯时。晚上喝醉了的寿刚父亲头脑昏昏沉沉，一个不小心，从房梁上掉了下来，不治而亡。
　　 凤姣哭得死去活来，几个孩子陪着娘一起哭。凤姣不吃饭，孩子们也不吃饭。看着几个可怜又懂事的孩子，凤姣擦去悲伤的眼泪，坚强地站立起来，又当爹来又当娘，每天起早贪黑，风里来，雨里去，用自己柔弱的肩膀，扛起了养育五个孩子的重任。
　　 寿刚当时正在读高一，娘的辛苦他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为了减轻娘的负担，他毅然退学，子承父业，学起了木工。也许是从小耳濡目染吧，别人需要三年学徒，他却一年成师，很快就同娘一起，担起了家庭的重担，直到最小的弟弟考上大学，他快三十岁了，才结婚成家。
　　 弟妹们长大后，一个个像鸟儿一样展翅而飞。妹妹嫁给一位上海知青，后来跟着回城了。二弟去新疆当兵，入了党，提了干，扎根在部队。老三和老四先后考上了大学，留在了城里工作。只有寿刚一个人一直生活在农村。寿刚的两个儿子也先后考上大学，毕业后留在城里娶妻生子。
　　 凤姣觉得自己亏欠大儿子寿刚太多，她只有尽自己最大能力帮助他打理家务。为此，她一次次拒绝城里孩子要她去带孙辈的要求。
　　 “人家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为什么妈妈只帮大哥带孩子，甚至是孙子，我们的孩子就不管不顾。”慢慢地，城里三个儿子对母亲有了意见，每年寄一笔生活费了事，好多年都没有回来探望过一次。
　　 身体健康的时候，凤姣帮助寿刚两口子带孩子、做家务，城里的儿女们不时给她寄些零用钱来，寿刚和春梅对她还算不错。两个孙子都是她一手带大的，对她也很孝顺。曾孙子和曾孙女她也帮忙带，跟她亲得很。
　　 随着年龄越来越大了，病痛也越来越多，干活越来越少，开始需要别人照顾了。
　　 媳妇春梅开始发难：“妈不是生了四个儿子吗？凭什么只有我们照顾她？”
　　 寿刚算是个明白人：“他们在城里工作，哪里有时间来照顾。妈妈一直跟着我们生活，现在病了，自然还是我们的责任。”
　　 “你真是个十足的大傻瓜。当初不读书，出来做手艺，赚钱供他们读书，让他们在城里过好日子。这么多年，有谁记得你的好？”
　　 “我是长兄嘛。古话说‘长兄当父。’”
　　 “好一个‘长兄当父’！他们什么时候把你当父亲来孝顺过。他们都以为是他们自己有本事，你一辈子在乡下，是你没本事。”
　　 寿刚被说恼了，呵斥道：“你这个臭婆娘，就知道算计这些事。娘帮你带儿子、带孙子，甚至曾孙子，帮你做饭、洗衣，你怎么就不好好算算这笔账！”
　　 春梅撒起泼来：“他是你的妈，帮你做事也是理所当然，何况他亏欠你。你要孝顺是你的事，跟我无关！”
　　 从此，春梅对婆婆几乎是不闻不问，只有寿刚一个人默默地在尽着孝道。
　　
　　 四
　　 八月十六那天早晨，寿刚一大早挑着一担花生去赶集了，晌午才回到家。家里冷冷清清，没有一点动静。
　　 春梅无疑是去邻居家搓麻将了。母亲的房门怎么还关着，难道她还在睡觉，或者是去村里溜达了？
　　 他顾不得喝上一口水，急忙推开了母亲的房门。
　　 “娘，你怎么睡在地上呢？”他叫喊着扑了过去。
　　 老人身上冰凉冰凉的，气若游丝。他将母亲抱到床上，盖上棉被，又倒了一杯开水，用调羹喂到她嘴里。好一阵子，老人才睁开了眼，未及说话，浊泪先流。
　　 “我起床时摔倒了，爬不起来，就喊你。许久都没人回答，我就知道你出去了。后来，听见外面有响动，我又喊你媳妇，她没好气地说：‘叫什么叫，我没空理你’，说完，大门哐当一声，她走了……”
　　 “这个该死的婆娘！她打麻将就那么重要！看我回头收拾她！”
　　 “寿刚，别！娘是快入土的人了，还是你们夫妻的日子长。”
　　 寿刚找来一辆车，将母亲送到骨科医院。检查结果是股骨骨折。由于老人年龄大，犯有高血压、心脏病，医院不敢实施麻醉和手术，只是简单地做了一下处理，开了一些消炎药和去痛片。寿刚无法，只得把母亲带回家，让她卧床静养。
　　 最初一段时间，寿刚确实尽心尽意地伺候于病床前，端茶倒水，喂药喂饭，擦洗身子，服侍其大小便，还定期给老人翻身。春梅除了做饭、洗衣服外，也偶尔搭把手。
　　 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一天又一天，老人吃喝拉撒全靠寿刚照料，他自己也是六十出头的人，腰椎又有毛病，他开始吃不消。
　　 他分别给妹妹和三个弟弟打电话。妹妹哭着说：“我也很想去看看老娘，可我身子骨不争气，经不起一路上的折腾，娘的事只好拜托给大哥大嫂了。”
　　 二弟说：“你也知道，最近东海和南海很紧张，部队处于高度战备状态，根本请不到假。自古忠孝不能两全，请老娘和大哥体谅我的难处。”
　　 三弟说：“大哥，我的孩子明年要参加高考，这事关孩子的前途，来不得半点马虎。我们两口子现在除了工作，全部的时间和精力都用在了孩子身上，实在是脱不开身。大哥，我那份就请你代替一下，我出工钱。”
　　 老四说：“我孩子小的时候，我一次又一次求娘来帮我。她老人家那么绝情，说是要帮你带孙子，死活不来。现在生病了，要人照顾了，就想到了我们。就是我答应，我老婆也不干。我总不能为了老娘而闹得夫妻关系不好吧。”
　　 “好吧好吧！你们一个个都有理由，娘是我一个人的。你们难道不是娘生的，娘养大的？没有娘吃苦受累，你们能够读书，能够到城里过好日子？从今以后，就当娘只生了我一个，她死了你们也不要回来！”
　　 寿刚气得脸都变青了。他心里愤愤地想：人，怎么能忘了根本？人，怎么能忘恩负义？
　　
　　 五
　　 腊月二十五日早晨，寿刚搭乘早班车去县城采购年货，因为城里的儿子、儿媳和孙子孙女第二天就要回家过年了。
　　 前一天晚上，寿刚在房里娘呆到很晚。娘大小便失禁，身上、床上到处都是污秽之物。他给娘擦洗身子时，发现娘的屁股上、背上都生了褥疮，有一股难闻的异味。他很内疚。这段时间，他忙于杀年猪、做年糕、办年货，没有及时给娘翻身、擦洗、换衣服。他心中明白，娘所剩的日子不多了。她的精神越来越差，吃得越来越少，每天只能喝下一些米汤和牛奶，喉咙里总是被痰堵塞着，扯风箱似地喘气，说不定什么时候一口气就上不来。
　　 可是，他没有时间一直守候在娘的身旁。临近年关，家事多得做不完。为了迎接下乡过年的孩子们，他和春梅都累得直不起腰来。这是他们一年中最劳累、也是最快乐的时光。平时家里就三个老人，死气沉沉的，只有过年才能一家团圆，过几天热热闹闹的日子。孙子孙女小的时候，都放在乡下带，儿子、媳妇倒是经常回来看看。自从孙子孙女去城市读书之后，他们一年到头就是过年回来一次，每次回来都被当做贵客招待，媳妇还经常抱怨乡下到处都是脏兮兮的，鸡屎、牛粪到处都是，还有小孩子随地拉的屎尿。所以每次他们回来之前，老伴都把家里拾掇得干干净净，鸡都圈养起来，生怕媳妇不高兴。
　　 寿刚早上出门前交代春梅：“你要记得给妈喂米汤，换纸尿布，还要把妈妈房间里的一堆脏衣服、脏被子拿到水塘里洗干净。”
　　 春梅吃过早饭，端一碗米汤推开了老人的房门。一只脚刚进门，她就用一只手掩住鼻子，惊叫起来：“臭死了！臭死了！”
　　 她将那碗米汤重重地砸在了老人床头的椅子上，米汤被震得四处飞溅，“我可没有时间喂你，你没有那么好的命。”说完，气呼呼地拎起门角落的一堆衣物，扔到门外的垃圾堆里，点一把火烧了。
　　 过了一会，她打开了小洋楼西边的一间小平房。这间屋子将近有三十平方，里面堆满了柴火、农具和杂物。即使是大白天，小屋里也很黑。南边本来有一个小窗户，被一架旧风车挡住了。不知春梅哪来的一股劲，她竟然一个人慢慢地将风车从墙边移动了，又将旁边的一些杂物往中间挪了挪，腾出来一块两平方左右的空地来。“嗯，放一张床，够了。”她自言自语道。
　　
　　 六
　　 寿刚回到家里已经是傍晚时分，放下大包小包，喝了一口水，习惯性地推开了娘的房门，叫了一声“娘”，没有回应。他心里有点紧张，摁了电灯开关，“咦！怎么回事？”他揉揉自己的眼睛，再定睛一看：我没看错，房间里不仅没有娘，连床也没有了。娘去哪里了？床又去哪里了？
　　 “春梅，春梅，娘呢？”他焦急地大喊。
　　 “还没死呢，嚷什么嚷！”春梅为了掩饰自己内心的胆怯，用蛮横给自己助威。
　　 寿刚的眼睛在喷火，剑眉倒竖，两只拳头握得嘎嘎响。“你把娘弄到哪里去了？臭婆娘！”
　　 春梅毫不示弱，叉着腰，身体前倾，口里的热气都快要喷到寿刚的脸上。
　　 “你知不知道她的房间被弄得臭气熏天？你知不知道儿子媳妇、孙子孙女明天就要回来？”
　　 “知道啊。可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寿刚的怒气明显减弱，春梅心里有底了。
　　 “这两者之间的关系大着呢！老大媳妇每次回来，都是一副极不情愿的样子，她嫌弃我们乡下脏。老二的媳妇更是娇小姐，连睡觉的被子、喝茶的杯子都要自己带来。”
　　 春梅见寿刚紧握的拳头放松了，她的口气也缓和下来，“你想啊，如果两个媳妇明天回到家里，闻到娘房间发出的臭味，她们还能留下来过年吗？我这样做，也是没有法子的事，不也是为了一家人能够团团圆圆过个年吗？我趁你不在家的时候把娘搬到小平房，也是给你留一个好名声。外人要说闲话，也是说我这个做儿媳的不孝。反正我早就名声在外，也不在乎多加一条罪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