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秋的风里透着丝丝清爽，稻田里飘来了稻花香，清甜而温润的味道充溢在空气里。多久没闻到家乡的稻花味道了，三年？五年？抑或是更久呢？碧玉贪婪地呼吸着乡村特有的气息，一颗心充满了温静从容的美好。
　　 今天是堂婶家的小弟结婚的喜庆日子，碧玉从小和堂婶家住在隔壁，堂婶家办喜事碧玉是一定要参加的。
　　 小院子里热闹异常，堂婶笑容满面和碧玉打了个招呼，说了声“娘家的客人不能怠慢”，堂婶转身就去忙着招呼娘家客人去了。
　　 碧玉站在装饰一新的新房里，窗帘上的大红玫瑰怒放着惹眼的娇艳。她也被这喜庆的氛围感染了，正凝神时才发现刚才还在她身后三岁的小儿子北北不见了。
　　 “北北……”碧玉呼唤着儿子的名字，在人群里寻找那小小的身影，却在一转身的空隙里看见了一双俊朗的眼睛。
　　 是他？
　　 十年了，他的眼角俨然有了细细的鱼尾纹，昔日白净的皮肤也被岁月镀上一层浅铜色，只是那双眼睛，一如当年清逸俊朗。
　　 碧玉在慌乱中看到了峻峰，她顿时收住了目光，淡然地垂下眼睑，回忆的潮水却猛然在心海里泛滥……
　　
　　 碧玉，人如其名，虽然从小生在村里，可是父母娇惯着她，她天生就有一种娇而不俗的气质，像一块清透而温润的碧玉，玲珑剔透。
　　 那年碧玉二十一岁了，田野里的轻风吹拂着遍地花儿香，青草扯着她的裤脚，她挎着小篮子哼着歌在田埂边散步，在晚霞铺满天际的时候，采一篮子红的黄的彩色缤纷的野花，把它们插在花瓶里，在花香里做一个温馨而舒畅的美梦。
　　 想想身边的女孩子们都早早许了人家，可父母不肯轻易让碧玉出嫁，碧玉也有自己的小心思。
　　 村口荡漾着袅袅炊烟，树上的鸟儿飞回了巢，火红的晚霞给碧玉的脸颊抹上了一圈酡红，她欢笑着从外面回家时，堂婶正坐在屋子里和母亲说话，碧玉隐约听到了堂婶是给她做媒来了，堂婶说的男孩子是她的外甥峻峰。
　　 碧玉在外间一听峻峰的名字，心突突地跳了起来，她暗下思忖，怎么是他呢？
　　 看着身边的姐妹们一个个飞走了，碧玉的心里是有一点儿落寞，可她亦总觉得媒妁之言被人安排的缘份是她不能接受的，可是身边的姐妹哪个不是这样走过来的？碧玉心里装着一个浪漫的梦，总要像书上轰轰烈烈地爱过一回吧，她不想草草地嫁掉，难道碧玉一辈子就要过着这样的生活吗？她是心有不甘呀。
　　 可一听说是峻峰她还是有点儿意外，那一段古老得几乎被遗忘的童年往事又在脑海里清晰了起来……
　　 （二）
　　 彼时，因为成绩出色，长相不俗，十岁的碧玉已是学校里顶顶有名的人物。那一年新学期刚开学，班级里分桌，男生女生各站一排，从前排开始轮到哪个男生和女生他们就同桌而坐。
　　 落座后有的女同学在窃窃私语，没分到理想的同桌的女生坐在座位上嘟起了小嘴儿。碧玉恰巧和刚从外地转学来的峻峰同桌，他有一张白白净净的脸，他的眼神怯怯地透着腼腆。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峻峰，你呢？”
　　 “我叫碧玉。”
　　 两人就这样相熟了，其实碧玉并不计较和谁同桌，可是因为峻峰的家是从外地搬过来的，同学们并不喜欢他，身为班干部的碧玉并没有一丝一毫骄纵，她和峻峰相处得甚是融洽。
　　 那一节语文课，课堂上老师讲的是郑振铎的《燕子》，“一身乌黑光亮的羽毛，一对俊俏轻快的翅膀，加上剪刀似的尾巴，凑成了活泼机灵的小燕子……”这是一篇背诵课文，老师让同桌之间互考，碧玉朗朗地背诵着这篇《燕子》，峻峰在一旁听得出神。
　　 轮到峻峰背诵了，可能是方言俚语的关系，他结结巴巴地支吾着，碧玉耐心地给他纠正，为了对碧玉的热心帮助表示感谢，峻峰把自己的一支红色钢笔借给碧玉。
　　 ……
　　 好像很多年了，如今峻峰变成什么样子了？难道这就是老天爷给她们安排的缘份吗？碧玉放下小篮子，她心里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欢喜。
　　 四月微雨时，空气里到处都是花香草香一直蔓延到碧玉的心底，少女情怀总是诗，她的心里有一片田，种着春风，时而下着细雨。
　　 碧玉和峻峰见了面，峻峰一句“多年不见”仿佛又勾起了很多童年时美好的回忆。可是，那时还是太小了，碧玉从来没有想到过会和峻峰以这样的方式相见。
　　 那是温馨的人间四月天，缘就像一把奇异的箭射中了两颗心。此时的峻峰蜕去了少年时的稚气，还是那张白净的脸，清俊的目光，多年没见过，峻峰已是玉树临风。
　　 峻峰看着眼前的碧玉，她青春逼人，一双如幽水般的双眸澄溢着梦幻的纯美。
　　 这样的女孩，这样奇遇一般的缘，是不是就是老天爷定下的，省去了很多陌生到相熟的过程，碧玉和峻峰两个人自然亲密无间。
　　 单纯的碧玉当然不知道，她和峻峰的所谓缘份是峻峰的父母托堂婶安排介绍的。
　　 四月微雨，满树桃花开了又落，桃树上青色的小桃子挂满枝头。峻峰的家在村头，他家门前就是一片稻田，那一片春雨过后的土地上飘散着芳草的味道，自然的生动写意滋润着时光的惬意温馨。
　　 一场雨后，峻峰和碧玉站在长出点点青草的田野边，身边有燕子不时飞过，峻峰随口念了一首李商隐的诗《巴山夜雨》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怎么想起这首诗？”碧玉不解地问，唐诗宋词里有关描写春雨的诗太多了，为什么专挑这么伤感幽怨的？
　　 “李商隐的诗颇具意境美，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峻峰自顾自说着他的诗，没察觉碧玉眼里瞟过的一丝迷惘。
　　 碧玉从小也喜欢诗情画意，若要论诗，她不喜欢缠绵幽怨派，她还是喜欢轻快活泼或是豪迈洒脱的。比如杜甫的《春夜喜雨》，此情此境为什么却话巴山夜雨时，而不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呢？不知怎么听到这首诗，碧玉纤细的心里掠过一丝异样的感觉。
　　 是春花秋月太美好，还是来不及想太多，安排也好缘份也罢，碧玉心想若能延续童年时的美好，也不枉做过的一场清梦。
　　 （三）
　　 初夏时分，峻峰来找碧玉，恋爱中的碧玉穿上了海蓝色的碎花连衣裙，趁着上午的阳光，她们手挽手去逛街。
　　 街上有卖各种饰物的，峻峰想送一件礼物给碧玉，市面上的饰物不是廉价就是太艳俗，怎能佩得碧玉那温婉可人的气质，于是，他随手折来一枝草叶，三下两下折一只草编的戒指给碧玉戴在左手无名指上。
　　 碧玉摊开手，仔细地看，她咯咯地笑出了声，没想到峻峰还有这样一双巧手，这枚还带着青草味道的指环，谁说不是最天然最纯朴的礼物，她极喜欢。
　　 有人喜欢金银珠宝的奢华高贵，似乎那更能代表情义无价，碧玉不是媚俗的女孩，她心想如若能放一颗真心在手心，直到地老天荒，也便是人间最好的爱情了。
　　 那天，峻峰带着碧玉穿过了一条繁华的街巷，在一家时尚影楼里摄影师给他们拍了一张照片，照片上的碧玉光洁的脸庞张扬着如春花般的明媚照人，峻峰俊逸的眉梢里还隐隐含着少年时的羞涩，却不掩盖两人浑然天成的郎才女貌。可是他们背靠着背的姿势却让人隐隐感觉有点怪异，这是摄影师的杰作，谁也没多说什么，摄影师竟然指着照片美其名曰这才叫做心心相印。
　　 桃花树下，峻峰挽着碧玉的手说，“碧玉，我们相守一辈子好不好？”
　　 碧玉捂着嘴儿笑而不答，谁能明白她如花朵般的心事呢？也或许甜蜜的喜悦已经在空气里弥散开了，只是时间终让她错过了表达。
　　 碧玉没有看到峻峰眼里的失望的神情，他亦不知道，长大之后的碧玉除了温婉的性格没变之外，内心里却是清高而倔强的。
　　 “碧玉，你想我时就打电话给我吧！”那天分手时，峻峰和碧玉说。
　　 书上所说的爱情就是这样吗？那天和峻峰分手之后，碧玉的心里一直在问着这个问题，好像还缺少了点儿什么，是什么？她无法分辨。碧玉心想若能就这样一生终老，也没有什么不好吧？
　　 如果每一场故事从开始就预知了结果，是不是就缺少了一点和浪漫有关的想像？一辈子的时光就这么悄然流逝吗？然后呢，守着一片荒芜的田地过着平淡的日子，这就是她想要的幸福吗？年轻时总有大把的时间去攫取赏心乐事，她心底还有一个梦，梦里还有一场她不想亦不能挥霍掉的青春。
　　 （四）
　　 盛夏里的风轻轻柔柔地拂过窗台，每天，碧玉坐在阳光下依旧过着平静似水的日子，花开了是无喜，花落了也无怨。
　　 有好久了吧，她没有打过峻峰的电话，碧玉心想自己毕竟是女孩子，她是不想放下心里的清傲和矜持，可峻峰也没有给她发过消息。这样的日子反而平静无波，过得一如从前一般安然无恙。
　　 眼前的花花草草此开彼落，依旧热闹非常，碧玉的心里有着似有若无的牵绊，书上说喜欢和爱是不同的，她亦想不明白她对峻峰的感觉是喜欢抑或是爱呢？或是只是淡淡地喜欢。
　　 夏日的池塘边蛙鸣声声，田野里芳草萋萋。这天，峻峰来找碧玉了，从一进门，碧玉就看到了峻峰的脸色很难看，她预感到一定有事情发生。
　　 她们两人在田间小路上行走，谁也不想说话，许久，峻峰才开口问碧玉：“碧玉，你说我们之间有缘吗？”
　　 碧玉一时没有缓过神儿来，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她知道峻峰是怪她这么久没联系他。
　　 峻峰接着说道：“我知道你心里的骄傲，从小便是如此，看来我们是不该有这场相逢的……”
　　 碧玉紧咬着嘴唇，她不想让他看到她心里面的委屈，她还是放不下她的自尊，此时她也不是不明白这句话的份量。
　　 “是的，你可以否定现在的我，但是你怎么能否定小时候的我呢？”碧玉的眼里含着眼泪，她或许可以不要爱情，但她不能没有理解和信任。
　　 “难道不是吗？或许我们分开了，你会更快乐！”峻峰一定是有备而来，要不然他怎么会说得如此决绝。
　　 “分开就分开，有什么呀！”碧玉的脸涨得红了起来，她依旧昂着头，眼前的人终是不懂得她呀。
　　
　　 他竟这样绝然而去，扔下独自在路边茫然的女孩碧玉。碧玉站在路边的大树下，她无法确定这就是结局了，为什么分开了反而念起了了他的好？年少时总是不懂得珍惜的。可是他临走时，摔下一句什么？
　　 他竟然恨恨地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本性！本性？她是什么本性？她只不过在保持一个女孩子应该有的骄傲，如果说这也是错了，那么一切也都是错了。
　　 不是没有感伤的，只是伤感和惆怅要隐藏在最深的红尘里，也不是没有心痛的，心痛过后也便是云淡风轻，毕竟没有谁会记得谁一生一世。
　　 碧玉落寞地走在蔓延着野草的田野边，稻田里已经是如碧绿绸缎一般的绿油油一片了，或许命运之线会把她牵引到另一个方向吧，总之是一个向左，一个向右，就像那张滑稽的照片一样，早早就预示了必然的结局。
　　 （五）
　　 晨起时阳光依旧明媚，九月的晨风已经夹杂着一缕缕初秋的薄凉，碧玉收藏起心内的伤感，她伏在桌上写下这最后一封信给峻峰，总是要由她亲手给这个故事画一个句号的。
　　 碧玉并没有掩藏她的意绪难平，她在信中说，“我常常想起一首诗，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只是，没有如果。一切亦没有回忆的理由，时光里的幻影终将如风一般散去，让时间冲淡缤纷的过往。人生漫漫，十年，二十年过后，再笑看风云变幻……”
　　 碧玉把信交给峻峰的姐姐，峻峰的母亲竟然还以为碧玉是来和峻峰解释的。感情是脆弱的东西，如果不是峻峰冷冷地丢下那一句话，或许仍有回头的机会。
　　 事已至此，碧玉心想，她一定要笑着幸福，她决不能轻易认输。纵使他们过了这关，那又如何，她放下自尊和骄傲争取来的已经不再有意义。
　　
　　 峻峰的背影消失在路的尽头，他只是碧玉生命里的一个匆匆过客。
　　 尘埃已然落定，这场华丽丽的相遇就像一场旖旎的梦境，梦醒了，终是人去楼空。
　　 让碧玉不能释怀的是峻峰何以如此刻薄，竟然在临走时丢下那样一句话，难道那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的美景，都抵不过一句话的绝然与凛冽吗？
　　 碧玉在杏花微雨时候亦痴痴地想过，或许有朝一日他们的故事，也会是骑马弄青梅的一段佳话呢！可惜再没有一丝回旋的余地，他绝然的背影，让她亦再没有什么放不下的，或许她拥有最多的就是和他一样的绝然而洒脱。
　　 每当回忆起往事，碧玉心想，如果结尾不是这样，如果没有他丢下的最后一句话，或许他们还可以相望于江湖，而如今竟然连回忆都不再残留。
　　
　　 半年后，峻峰结婚了，两年后，碧玉远嫁。这段故事终已各奔西东而收场。
　　 堂婶家的意外相遇已是十年后，碧玉还是不想和他说一句话，她亦不知道峻峰此时此刻作何想法，是遗憾？是释怀？或什么都不是。
　　 是什么也都不再重要了，擦肩而过就是这个故事最好的结局，十年前，在那个路口徘徊的少年终在回忆里化作一缕轻烟，渐渐远去……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