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超龄儿童们节日快乐……”一条手机短信，一串祝福映入眼帘。我蓦然惊觉，又是一年儿童节到了。
　　 小区内的幼儿园，彩旗飘飘，乐声悠悠，流溢着节日气息。家长们聚在花园中厅，眉飞色舞地交流着孩子们精彩的六一演出。
　　 谁的笑容在飞？宽阔平整的水泥道上，粉脸蛋的孩童们，溜滑板车的，赛自行车的，打羽毛球的，狂奔、尖叫、嬉闹，他们飞来飞去，似一只只雀跃的小鸟，自得其乐。婴儿车的小不点，小身子扑腾着直往上冲，咿呀咿呀……我家阿来，抑制了一天的兴致，也被激活了。它时而追着车族们狂奔，时而在草坪打几个滚，时而围着婴儿车转，时而又冷不丁地折回主人身边撒一阵欢。远远的，一丛灌木边，几只红冠子的母鸡在闲庭漫步。
　　 你遛狗，我们遛孩子……几分解嘲的羡慕里，奶奶或年轻妈妈们的脸上大写着自得和满足，无一例外。新的一年，孩子又抽条了，视界又开阔了，妈妈们又该怎么别出心裁，才能为自己的心肝宝贝奉上一份别样的惊喜？今儿的话题只有一个，妈妈们高涨的热情全聚焦于明日的亲子游程上，却也各持己见，相持不下。她们闲嗑着，目光却牢牢地锁定她们的小人精，不时就有妈妈退出聊天，追着孩子的方向去了。
　　 看着听着，我的心理也不由盈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歉然，涌出了酸酸甜甜的滋味。我的小贝已亭亭，早与童年道了别。任是尽心呵护，她照旧身单体弱，一如她的学业总是不上台面，苦力勤搏，却成效甚微。若她回望童年，屡挫屡战又败绩连连的她，会拾起几多的欢乐呢？作为妈妈，我居然不敢且不能确定，我的小贝，确然也若我一样，拥有一份值得追忆的充实又自由的快乐童年？此刻，超龄儿童的她，宅在家中，兴致勃然地翻拣童年旧照。她叮嘱我，别太早回家。我知道，有了思考力的女儿需要独处，重温和梳理属于她的旧时光……然后，这个“六一”，我们还去电影院享受一场视听盛宴。曾几何时，这几乎成了我家不成文的定规。每有乐事，麻子打呵海——全家总动员，餐馆豪吃一顿，再疯赶一场电影午夜场或者在家尽情欢歌半宿，父女皆大欢喜，我则醉心于他们的欢畅尽兴。
　　 回味过往，我的小贝，即是一个要强敏感却病恹恹的小丫头。自我确知怀孕，她已悄然在我腹中呆了两月了。挣扎了许久，终还是保下了她。只是向来胃口欠佳的我，没赶得及输送给胎儿的她最起码的营养补给。当5.8斤的小贝，以超常洪亮的哭腔，带着孙辈第一的身份来到我们中间，那份清秀、伶俐、乖巧，一下子就赢得了两家亲人们满满的呵护和疼爱。
　　 那个五月大就甜甜呼出第一声“妈妈”的小贝，让忙得汗水淋漓的我热泪盈盈？那个发出“妈妈，抱你”的呀呀童声，令人忍俊不禁的小贝？那个深夜两点了还缠着爸爸坐三轮观星月的不眠小贝？那个提着爷爷的鞋子蹒跚在田埂上追随爷爷的贴心小贝？那个两岁半就遭遇了高烧从而落下后遗症而被迫日日与药为伴的小贝……
　　 小贝，扭着小屁股，展着小臂膊，哭着笑着迎面向我扑过来，恍然如昨。幼稚园里，小巧安静的她，总有我的同事们呵护着，又有幼儿教师的小姨妈罩着，只要不出格，就一一顺着她。平日里，她的小脸蛋总挂着两坨红，就连梦里也咯咯乐，哈喇子淌了一枕。
　　 上了学的小贝，快乐的日子却逐年递减。一二年级，我只在意养成她的学习习惯，除了课程作业，就是玩，小贝的日子倒也过得舒心。
　　 我们迁入宁波，小贝升入三年级，进入了忧乐参半的童年。面对升级考卷，小贝薄弱的基础露了馅，我们始才上心。为长远计谋，除了课程学习外，我们还强制性地为她选报了绘画。我们明确分工，一个管课业，一个重生活兼顾特长培养。小贝长时记忆弱，背诵必得反复多次，才能牢记。解题一板一眼，思路不活泛，加之书写速度慢，海量的家庭作业，对于小贝就是一道绕不过去的关卡。于是，每个夜晚，她就必须付出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才能完成作业，重温基础知识。临到了周末，又被我押着去少年宫学习绘画。酷暑寒冬，我都伴在她左右，从不间断。几年下来，左撇子的小贝不但敢于在白纸上下笔，白描几何体，临摹石膏像，速写场景，而且习作也渐出美感。她以不认输的毅力，一步一个脚印，虽则进步缓慢，却也渐生了趣味。要强的小贝努力着，但学业成绩仍是差强人意，还时不时爆出一个冷门。要是数学进步了，英语必定又掉滑下来。比之她的自尊与勤奋，她的成绩单，总是一次又一次地辜负了她。小贝的笑声少了，性子越加安静了，有时也发呆。一谈起学校就抵触，还带出一股子破罐子破摔的倔劲。心急火燎的我，不是拜访老师，就是跟女儿谈心。一次次的努力，一次次的希望，一次次的挫败。屡败屡战，小贝也终于懈怠了……
　　 唯有聊到小说和游戏，或者玩电脑品动漫，她才会双目放光，迥然有神，与我也格外亲近。她的古风，她的吉梗，她的犬夜叉，她的安培泰明……最不可思议的是，她和她爸的关系，时而疏离，时而亲热。一双大仇敌，一开火就针尖对麦芒，互不相让；一对夜猫子，看惊悚片，观科幻片，一开心就放肆到后半夜，这时的父女就没了大小，也全然不管次日有何安排了。
　　 在每个面对苦涩药丸的哭声中，在每一次取得成绩单的落寞中，在每一个周末要面对拉下的课本里……小贝走出了童年。那些拣不回的童年，隐藏在堆叠的讲义里，栖居在成摞的画作中，千呼万唤也不现身。诸如小贝这样的中国孩子，在努力屈服于中国教育体制下由长者牵引着向前，童年在身不由己中遗失。
　　 苛严又随性的爸爸，精心、焦虑加墨守成规的妈妈，喂出一个病怏怏的小叛逆，又没能成就一个世俗的出彩女儿，心理的遗憾，自不堪言。不过，凭心而论，我的小贝，乖巧懂事，她有着奇特的想象力，之于文字，她是敏慧的。她的文字里，自带了一股灵性的清新。只是，她写写停停，时至今日，居然没有一篇成型的好文。虽有好几位编辑，屡屡要跟她签约，却也因了学业的牵绊，不了了之。小贝承继了我们夫妻所有的缺点，体弱懒淡，自尊敏感，喜文恶理，有热情，来得快去得也速，干事虎头蛇尾，天生还携着一股子的叛逆因子。老师摇头，父母也叹惋多于惊喜。何况，她赶上的是中国素质教育大旗招展下的持续改良的教育体制。一篇小文“分数，我心中永远的痛”，让全家老少感伤落泪。面对那低顺的双眉，婆娑的泪光，如何回复她，那一声声怯怯地质疑，妈妈，分数真得如此重要么？能不重要么? 可曾忘了被转入学校拒收的缘由？可曾记得，何以放手雏鸟返川就读？可曾想起，为何老师总是偏向挑事的“好生”，却对无辜的你恶言相向？小学升初中，初中晋高中，千万大军涌上“高考独木桥”，凭的是什么——就是成绩。“考卷”决定一生的运命。扪心自问，的确我辈多是凭藉考学跃出农门。既已从中国应试教育体制阴影笼罩下的题海战中挣脱出来，何以还将孩子的整个青春岁月少者16年、多者20年甚至终身为赌注，任其在中国教育体制的轮盘赌里攀爬，打磨企图收获传说中的“龙种”“凤胎”，一代代无穷已？试看，我们的的高等学府里，那些从成山的考卷轮盘里碾磨过滤出来的天之骄子们，有几位学子明了正义、良知和公理的内涵，学会了体恤、感恩和关爱他人，拥有一颗康健明朗的心理，从而滋养出心怀拯济万民、造福人类的宏图大志？真正关心世界局势和中国前途者又有几人？中国的素质教育体制前行的康庄大道伸向何方？他们多彩纷呈的大学生活，依然在拼力应付各类各型的考证，余下的不过是，游山玩水，恋爱同居，出国留学……寒窗苦读的课堂“知识”中，又有哪些真正排上了现实用场？一路辛酸劳顿、斑斑泪痕的痛苦历练，收获的是何等品级的累累果实？环顾大好河山——广阔肥沃的厚土地疯长着贫血的幼苗和扭曲的骨节，结出的是难以凌霜傲雪的脆弱灵魂……用心的“批发”，产出的竟是这等无用武之地的尴尬群落？那些堂皇的文凭背后，挺立的是一群素质教育体制下碾磨出来的万体同魂的才俊，却是一尊尊决然少了血气的木偶，经风就倒！
　　 小贝懂么？犹记得，彼时的她，在我们失策的指挥棒下，万般委屈的服从，偶尔也来一番对抗，总归是一路的蹒跚着过来了。历经磨砺的小贝，终于走进了一所艺术专科学院。在主修平面设计的同时，她还挤出休息时间，自主修习本科课程学习，积极投入多彩的实践生活。乐观向上且有了人生向标的她，亦是信心满满，并结交了一些志趣相投的良师益友，她日后的人生定会走得更为坚定和踏实……
　　 一顺溜的旧照片，有序的排放在长条书桌上，华彩依旧。大张的，小幅的，蹙眉的，大笑的，撅着嘴，扭着腰，侧着身，有小贝单人照，有跟爸爸合影的，或跟妈妈搂着的，神情善变，姿态可掬……谁的笑容在飞？让小小的斗室，弥漫着安谧静怡的暖流。打开了心窗的女儿，亦成了妈妈的贴心小棉袄。我们母女头依着头，细细端详，慢慢咀嚼着那些一去不复返的童年旧事。一个个精彩的瞬间，立体写真的展示了20年来，一家三口生活的点点滴滴，那些美好与遗憾都定格在了生命的记忆里。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妈妈乐愿将女儿送回子宫，重新怀胎十月，让你成长的生命沐浴在母爱的温润中，日日月月，分分秒秒，快快乐乐……听到我的表白，沉浸在旧照片里的小贝，抬起秀目，双眸闪着狡黠的光，郑重地说，妈妈，我们签个约吧。来世，我们相约投生到外国，最好是日本。堂前几颗樱花树，屋后一塘水莲，一片青草地。在樱花纷飞的春日，我手捧漫画，卧听古风，你穿着雅致的和服，悠闲地荡秋千。饿了，叫一份寿司，渴了，泡一壶清茶，累了，枕着一缕花香安眠……
　　 我惊喜地看到，一个沉静的女童，一转身即成了曼妙的少女，如同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鲜活生动起来。
　　 妈妈，监考了一天，你且好生歇着。我和爸爸俩人去电影院，狂欢超龄儿童节。一个响吻，接着一声砰砰，小贝和她爸爸出门了。偌大的一个家，我和阿来，一人一狗，开始乐滋滋的享受我们的美味，鸭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