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辈分算起来，老丫是我的堂叔，但是从小到大，我从未叫过他一声叔。
　　 不单是因为我们两家关系不好，还因为老丫傻。谁会叫一个傻子叫叔呢？其实不光是我，就连老丫哥哥姐姐的孩子们，也没有一个管他叫叔的。
　　 小时候每次看见他，远远地叫一声“老丫”，老丫也不会生气，咧着一张大嘴，呵呵地傻笑着看过来，嘴角流着清洌洌的口水。
　　 老丫是大爷爷的儿子，头上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脚下有一个弟弟。
　　 我开始记事的时候，老丫的姐姐们都嫁了，两个哥哥也各自娶妻生子，就连那个最小的弟弟，也在外地完成学业，最后在那个城市工作，落户生根了。
　　 那时候大爷爷已经过世，走的时候也算是儿孙满堂，唯独留有遗憾的，就是这个傻儿子。
　　 老丫跟着大奶奶，住在他哥哥们楼房旁边的老屋里，那间屋子，是大爷爷和大奶奶结婚的时候建的。
　　 青砖黑瓦，门前的石阶是从山上凿来的山石，稍不留意，就会一脚踩到缺了的角上去，硌得脚板生疼。破旧的木门经历了几十年的风雨侵袭，霉迹斑斑，长满了细小的虫眼。阳光透过不足半米高的木格子窗户照进去，根本晒不干屋子里那黑黑的泥土地面上，常年累月滋滋冒出的水汽，那屋子里头，一年到头都是阴暗而潮湿的。所以大奶奶的风湿病，一辈子都没有好过。
　　 老丫的两个哥哥都建起了楼房，就在这老屋的同一排。上下两间，宽敞明亮，墙壁粉刷得雪白，阳台贴了带着花纹的瓷砖，漂亮而气派。
　　 大奶奶的屋子跟那两栋楼房比起来，显得更加破旧窄小。但是为了老丫，大奶奶没搬到儿子们的楼房里住过一天。
　　 老丫跟着大奶奶守着那间屋子，一守就是一辈子。
　　
　　 老丫一辈子没娶亲，这样一个傻子，走路还一拐一瘸，哪家的姑娘见了，会愿意嫁呢？而且，大奶奶也没有钱再为老丫建房子，那两栋楼房，加上另一个儿子读书，已经花光了她和大爷爷一辈子的积蓄。老丫是个傻子，就算给他建了房子，也是浪费钱，大奶奶和村里人都这么说。
　　 听奶奶说，大奶奶怀老丫的时候感染了风寒，但是因为家里穷，没钱买药，就按着乡下的土法子，从山上挖了几棵草药，熬煮着喝了。感冒是好了，但是孩子生下来后，发现是畸形，后悔已是来不及。
　　 奶奶说，那时候这样的例子很多，孩子也多，怀了就生下来，若是见生下来不正常的，直接就扔到路边，饿死冻死的，不知道有多少。奶奶说，老丫没有被扔到路边，大爷爷已经是发了善心了。
　　 老丫本是没有名字的，因为他说话总是咿咿呀呀，不仔细听，根本不知道他讲的什么，就像那河里的鸭子，呱呱叫着。日子久了，大家便老鸭老鸭这样叫开了。
　　 后来，就渐渐叫成了老丫。
　　 老丫走到哪里都会带着一根木棍，遇到那调皮的孩子朝他扔石子，就挥着木棍跑着追过去，那孩子便笑着跑开了。老丫退瘸，哪怕是五六岁的小孩子，他也是追不上，所以村里的孩子们，大多以此为乐，包括我，还有老丫的两个侄子。老丫生气的时候，会使劲跺着脚，急得满脸通红，嘴里叽叽咕咕骂着听不懂的话，看起来很好笑。
　　 老丫很勤快，常常端着一盆衣服到河边洗，棒槌挥得很卖力，那衣服上的污渍，被锤得干干净净。大姑娘小媳妇们若是在河边洗衣服时遇上老丫，会开玩笑地说，老丫，衣服洗得这么干净，把我这盆也洗了吧。老丫还是呵呵笑，有时候会说，你给我钱，我就给你洗。听到老丫这么说，众人都笑开了，这傻子，还知道要钱，看来不是真傻。但是有时候，老丫也会帮女人们拧被单，那厚厚的被单进了水，又重又硬，一个人根本使不上力，若是两个人各自握住一端，朝着相反的方向拧几把，便很快拧干了。老丫虽然腿瘸人傻，但是那一把力气，却是不输给那壮实的小伙子的。
　　 老丫有时候也不傻，不仅认识钱，还会算简单的账。大奶奶常常给他几块钱，去街上的小店里买些日用品，几块几的价钱，给了多少钱，该找几块几毛，老丫一清二楚。若是哪次店家少找了，老丫马上就能发现，咿咿呀呀叫着不肯走。一边跺着脚，一边把手里的钱摊开给店家看，待店家明白是少找了钱，把那少找的钱补够了才肯走。
　　 老丫还会扫地，烧饭，去井边打水，大奶奶家的家务活，几户都是老丫做的。老丫去菜园里摘菜的时候，不仅能认出自家的菜园，那没有长熟的瓜果蔬菜，一棵也不会摘回来。天气热的时候，大奶奶坐在院子里乘凉，老丫还会搬个小凳子坐在一旁，给大奶奶扇着蒲扇，驱赶蚊虫。
　　 大奶奶总是说，这个傻子，要傻你就傻得彻底点，喂一包老鼠药去见了阎王，也省得在这世上受罪。这半傻不傻的，毒死又不忍心。
　　 那时候年纪小，听大奶奶说这样的话，只觉得这老太太，真是狠心。如今每每想起来，才能明白大奶奶说这句话的时候，有多少的辛酸和无奈。
　　
　　 大奶奶经常打老丫。每次老丫把饭烧焦了，菜炒糊了，水烧干了忘记装，大奶奶就会挥起手中两指粗的拐杖，直直地朝着老丫的腿肚子挥过去，打得老丫哇哇乱叫，满屋子跑，我家住在隔壁，都能听得一清二楚。有一次老丫跑出了屋子，大奶奶追出去，在门口的石阶上绊了一跤，从那以后，不论大奶奶再怎么打，老丫也不会跑出屋，只在那间破旧的屋子里，满地乱窜。
　　 老丫的饭量很大，大奶奶总是说，这傻子，不会挣钱还吃这么多，以后我这老太太走了，谁还会拿大把的粮食去养你。老丫呵呵笑着，继续大口扒着碗里的饭，口水顺着那缺了口的碗沿，滴落到地上，又会得大奶奶一棍子打。
　　 大奶奶买了一群鸭子给老丫放，每天早上天一亮，老丫便起床打开屋前的鸭棚，把鸭子们赶到门前的河里，“耶喃喃喃……”的唤鸭声，叫醒还在沉睡着的人们，大家纷纷起床，新的一天，在老丫的唤鸭声中，开始了。
　　 夏天中午天气热，鸭子们从河里游回岸边的树下乘凉，啄着被晒得冒烟的泥土，老丫见了，便从家里拿来一个用竹竿绑起的网兜，沿着河走过去，捞起一兜一兜的浮萍，喂给鸭们吃。那些鸭子见了浮萍，欢快地跑过去抢食，老丫见了，呵呵笑着，擦一把脸上的汗，跑到更远的水域去捞。
　　 若是遇上下雨天，老丫便撑着一把破旧的大黑伞，站在那河边，一遍遍唤着还没游到岸边的鸭子，一边唤着，一边一遍遍数着，直到鸭子的数目点对了，才挥着手里的木棍，将鸭们一个个赶回家。
　　 老丫的鸭子养大了，大奶奶把它们生下来的蛋拿给老丫的哥哥姐姐们，给他们的孩子增加营养，末了不忘说一句，这鸭是老丫养的，这傻子，没白吃你们的饭。
　　 老丫还会给他大哥家放牛，那头强壮的大水牛，犁过村里每一户人家的地。农忙的时候，大伯挥着粗大的鞭子，跟在套着犁具的水牛身后，在一块又一块的水田里劳作。犁一亩田能赚十几块的工钱，一季农忙下来，能赚个几百甚至上千。那时候大伯家的经济来源，除了卖稻谷和麦子，就是这犁地的工钱。
　　 大伯一般早上和上午去犁地，天不会太热。下午日头毒辣的时候，就躺在家里的竹榻上休息。这时候牛也饿了，老丫就牵着它，走到村口那长满了野草的土堆上，让它吃个饱。
　　 这时候，老丫就两手托着腮，一屁股坐在滚烫的地上，看着那吃草的水牛，呵呵地笑，嘴角的口水不时往下流。
　　 每年过年的时候，大伯都会煮一锅白米饭，倒在那水牛的石槽里，说声辛苦了，这是村里养牛人的习惯。而老丫，也会收到他大哥的一份压岁钱，卷成一个小卷，用红纸包得紧紧的，老丫接过去，捂在手心里，跑回屋，乐呵呵地交给大奶奶。
　　 这时便听到隔壁那院子里，传来大奶奶颤巍巍的声音，儿啊，你给钱给这个傻子作啥，给他也不会花。
　　 大伯便从他屋里探出头，说，妈，不就给几块钱吗，你瞎嚷嚷啥。
　　 而后又听到婶婶的声音，你钱多做得慌吗？把钱给傻子……话还没说完，被大伯拉进了屋。
　　 大奶奶便把钱递给老丫，老丫接过钱，不等大奶奶开口，马上跑着把钱送回去。
　　
　　 奶奶过世的时候，我去了一次老屋，经过隔壁家院子的时候，大奶奶正坐在门口晒太阳。
　　 奶奶是八十五岁过世的，大奶奶比奶奶还要年长几岁，快九十岁的老人家，看起来身子骨还挺硬朗。
　　 远远地看见我，大奶奶喃喃地唤着，待我走近了，叹着气说，走喽，都走喽，就剩我这把老骨头，要不是放心不下老丫，我也想跟着走喽……
　　 老丫站在离大奶奶不远那口水井旁，见我看他，转过脸呵呵地朝着我笑。
　　 我想回他一个微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去年过年回家，年三十时，父亲说去给大奶奶送个红包，给老人家压压岁。
　　 我很奇怪，因为曾经在老屋时，两家是邻居，都没有来往。
　　 父亲说，虽然两家人之间曾经发生过一些不愉快的事，但是毕竟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人这一辈子，其实也没多大过不去的砍。
　　 父亲说，大奶奶已经九十多岁了，尽一点孝心，就当是孝敬菩萨了，花钱孝敬这活菩萨，比孝敬那庙里的泥菩萨强。
　　 我突然想起了老丫，问父亲，老丫，也该四五十岁了吧？
　　 父亲说，老丫啊，去年就死了。
　　 我错愕得楞了几秒，问，怎么死的？
　　 父亲说，都说是大奶奶给毒死的，那段日子里，大奶奶病了一阵，估计是老太太怕自己走了老丫没人管，怕留下来受罪，给他吃了老鼠药。
　　 我说，那不是杀人么？怎么没人查？
　　 父亲的语气很平常，说，死了个傻子，他家兄弟没人报案，哪个会管？况且大奶奶这么大把年纪，哪个敢抓？万一磕着碰着了，哪个负得起责任？
　　 听完父亲的话，我怔在那里，久久地，不能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