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温尔均东倒西歪地回家时，已经有几分醉了。好在他头脑还清醒，开门时尚能把钥匙端端地插进锁孔。进门后，他顺手按了一下开关，墙上一只桔红的壁灯就亮了。
　　 夜已深，床上的女儿一边流着涎水一边在磨牙，妻子黄鹂正打着均匀的细鼾。温尔均突然有点生气：你男人被人小瞧，你倒睡得安稳香甜！我让你睡！他掀开被子，一把脱去妻子的睡裤，就骑了上去。
　　 妻被弄醒后，感觉与平时不一样，惊奇地推了他一把，问：“谁把你得罪了，往我身上撒野？”温尔均没理她，继续动作。黄鹂闻到一股酒味，就搂了他心疼地说：“你一定遇到了什么伤心事了！”温尔均这才打了个酒嗝答非所问而又没头没脑地说：“老婆……你说‘办事’这两个字是不是很重要？”
　　 黄鹂说：“当然重要了！如今干啥不是你帮我办事我帮你办事，朋友帮朋友办事，亲戚帮亲戚办事，上级给下级办事，下级替上级办事，官官互相办事，熟人互相办事。会办事的，可以吃香喝辣飞黄腾达,可以左右逢源升官发财,不会办事的，处处不顺处处受阻处处吃亏。温尔均,你要会办事,也不至于陪了五六任宣传部长你还是个普通干事。”
　　 温尔均心里一震：这娘们说的还有点道理。他不就是在单位陪了五六任宣传部长还是个干事吗？这也许就是因为不会“办事”。他就给老婆讲了他今天为什么喝得醉醺醺的起因。起因来自于母校－－这是一根导火索。他本来就认为自己怀才不遇……有了这根导火索，他心中的瞥闷和怨气就一下引爆了。
　　 温尔均毕业的那所大学举行100年校庆，在山城市工作的其他同学和校友都通知了，唯独剩下了他和彭拜。他的母校在省城，是一所名牌大学。当时是彭拜电话告诉他的。他得知这一消息，脸上好像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火辣辣地疼。他就约彭拜到一家名叫好又来的僻静酒店喝闷酒。彭拜脸灰灰地说：“据我所知，十年来，母校向山城市输送了三十二名大学生，有的当了厂长、经理、局长、厅长，有的当了院长、主任、台长，最次的也是科长，而咱俩，到现在还是一名普通干事。”彭拜边说边挥舞着手臂，一激动把兜里的一本《工会法》震到了地上，彭拜拾起来掸掸灰又说：“你看，母校通知的全是有权的当官的。”温尔均没吭声。温尔均写一手好文章，他分到化工厂就直接进了宣传部，彭拜写一笔好字，分到供电局也直接进了工会。他俩的共同点是：都丢了所学专业，但在分配的岗位都干得出色。谁知十年来头儿换了一茬又一茬，他俩依旧是跑腿的，连个副科也没提。两人一杯又一杯喝，彭拜话也说了许多。彭拜最后问温尔均：“难道咱们没当官就成了不被通知的理由？”温尔均这才撂了两句凉话：“彭拜，你干脆改名彭败，失败的败。我改成温背，混得背的背。”彭拜说：“有一次，我和几个校友凑一块儿喝酒，我问他们仕途通达的秘诀，几人不约而同的在掌心写了‘办事’二字，我才悟出，他们的成功在于会办事，咱们的失败就在于不会办事。”温尔均一激灵：“对呀，原来咱们不被提拔是因为不会办事！”两人喝着谝着一直到深夜十二点，分手时，两只手勾到一起异口同声地说：“从今以后，在工作和生活中咱们都要学会办事……”
　　 讲到这里，骑着黄鹂的温尔均又加了一重力度。
　　 黄鹂说：“你今晚才像个男人。”
　　 温尔均说：“我以后都要像个男人……好歹我是个名牌大学毕业生。”
　　 黄鹂就对温尔均更加温存。
　　 这时，温尔均却不行了。
　　 黄鹂意犹未尽，搂着温尔均动情地说：“难得你灵醒。希望你尽快学会办事，谋个一官半职，让你这个名牌大学生名副其实。”
　　 温尔均突然泪流满面。泪滴到黄鹂的脸上，黄鹂问：“你怎么哭了？”
　　 温尔均说：“我对不起你们母女俩，因为我不会办事，跟我受了穷，到现在一家三口还挤在一间13平米的房子里。如果去年提拔的是我而不是石部长，分房时我就会比普通干部多加5分而住上两室一厅。缺了那５分，我就被远远地甩在了杠杠后头。实际上，分房中的0.1分都很重要，多0.1分，就会向前靠近好几名……”
　　 黄鹂捂了温尔均的嘴，不让他说下去。
　　 黄鹂说：“你有文凭有能力又很聪明，现在还来得及，我相信你。”
　　 黄鹂把温尔均放下来，又说：“夜很深了，睡吧……”
　　 可温尔均怎么也睡不着。
　　 这一夜，温尔均失眠了。他脑子异常活跃，想了许多，但他不知想了些什么。
　　
　　 二
　　 次日，温尔均并没有迟到，他依旧8点之前到了化工厂宣传部。化工厂是一个万人大厂，在山城市是一个响当当的国营单位，不仅因为它效益好，而且因为它人才济济，光大学毕业生就有近500人，其中享誉省内外的工程师就有近10人。能进入这个厂的宣传部，当初温尔均觉得是几生才修来的福……
　　 可现在，不，是从昨天开始，温尔均的认识变了。他会在办公室的一角，一动不动，眼睛像鹰眼一样在搜寻什么。以前的这个时刻，他总在忙碌的打扫卫生，或者提水……
　　 宣传部石部长进门的时候，已经八点半了。温尔均看见石部长不同往常的是胳肢窝下夹了个黑色公文包。石部长从家属楼到单位只有5分钟的路，且从不夹公文包，他怎么今天突然夹个公文包？没等温尔均多想，石部长自个儿发话了：“今天我迟到了半小时，在考勤上给我划个迟到。”说完不易察觉地轻叹了一声。宣传部所谓部，实则只温尔均、石部长和小张三人，石部长管全盘，温尔均管厂报，小张管理论。三人都有个难得的优点：从不迟到，且很乐观。那么石部长今天为何迟到？又因何事轻叹呢？
　　 温尔均立即有了一个主意，便说：“谁还没个事磕绊一下？我看公司冯经理巩书记经常迟到也没谁敢放个屁。倒是刚才通信员小刘来找过你，不知有啥事！”
　　 石部长果然中计，撂下公文包就急乎乎出去了。温尔均机敏地拉开公文包，发现里面有一张成绩单，成绩单上的总分为395，名字为罗米娜。
　　 温尔均按原样把拉链拉好，怔怔地想了两分钟，古怪地笑了一下。然后，他掏出一把钥匙开了他极少开的一节抽屉，取出红红的几沓获奖证书，抱到垃圾池，擦一根火柴蓬地烧了。
　　 尔后，他给彭拜拨了个电话：“彭拜，我把十年来的各类获奖证书都烧了，有省好新闻二等奖，屈原杯诗赛佳作奖，韩愈杯散文奖，还有优秀团员和先进工作者奖证等等。”彭拜说：“咱们约定学会办事，你可不要走极端。”温尔均说：“我不信我长一个脑袋别人就长两个。我十年就挣了那些虚的东西，没用。我现在要从零开始，从零开始学办事。”彭拜提醒他：“你要把好一个原则，办事不要光考虑自己。”温尔均有点生气：“这话味道不对呀，你忘了昨晚咱俩勾过手指？这些年，不会办事我们吃了多大的亏。”彭拜说：“有时吃亏是福。”说不到一起，温尔均就叭地把电话挂了。挂完电话转过身，发现小张站在他身后。
　　 小张说：“你把石部长哄得团团转，他却全然不知。”温尔均一惊，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哄他？”小张说：“你那点小九九只有石部长看不出。”
　　 温尔均就有点虚。这时，石部长进来了，温尔均见他手里拿了几封信，心里顿时释然。石部长说：“小刘叫你哩，你却说叫我。喏，有你三本杂志样刊。”他把三封厚厚的长信叭地扔到温尔均的桌上，暗生一股妒火，说，“地址还是洋文和繁体字呢，怕是又在美国和一些港台杂志发诗了？”温尔均拆开一封，发现是美国的《一行》诗刊，他在上面发了一组题为《生活的滋味》的诗；繁体字的为台北的《秋水诗刊》和《海风》，上面也发了他充满才气的组诗《告别校园》和《步入社会》。可是，温尔均苦笑了一下，随手就扔进了废纸篓。石部长暗藏那股炉火才随惊讶慢慢消尽，他问：“小温，那不是你最珍重的吗？”温尔均笑了：“从今天起，我最珍重的只有两个字：‘办事’。”石部长莫名其妙。温尔均又说：“现实不需要诗，需要能办事。”石部长半天才反应过来，问：“昨晚睡觉，你把啥药喂到鼻孔里去给呛醒了？”温尔均说：“遗憾，我找到这种药整整用了十年，也就是两个五年计划的时间，国家在两个五年计划里，要完成多少大事，产生多少变化，我却还是一名普通干部。”石部长说：“你们这类大学生，都喜欢哀叹怀才不遇，你才十年嘛，有的大学生一辈子没被提拔照样在岗位上像一颗螺丝钉一样默默工作，照你的看法，他们是不是该去死？”温尔均无言以对，就转身出了门。
　　 他准备去人事处，却碰上正来发报纸的小刘，小刘对他诡笑了一下，说：“我知道你刚才哄了你们石部长，但我没点破。我一旦点破，他就会克你。”温尔均掏出一盒烟顺手塞给他，他就走了。
　　 温尔均背了手到人事处门口徘徊，见调配科罗科长一人在时，就猫似地踅了进去。
　　 他给罗科长递了一支“好猫”烟，替他点上说：“罗科长好学问，给你女儿取名罗米娜，既好听又像外国名，洋气！”罗科长高兴地问：“你咋知道的？”温尔均说：“我不仅知道她的名，还知道她考重点中学差了3分。”罗科长脸色立即暗了。温尔均又说：“听说罗科长托人帮忙还没眉目？我倒有个朋友在重点中学当校长……”罗科长眼一亮：“这事你能办？”温尔均一副满有把握的样子：“试试吧！”
　　 其实温尔均没有朋友当校长，他是想起彭拜的老婆在文教局普教科拿点事，重点中学的录取工作归她管，校长们没有不听她的。
　　 回到办公室，温尔均又给彭拜打电话，彭拜拿上电话就说：“你过会儿再打吧，我这阵正忙着策划一个劳动竞赛呢！”温尔均说：“我只说一句话，就是想请你老婆办件事。”彭拜说：“你又不是不认识她，直接找她好了。”温尔均想到彭拜老婆很耐看，就说：“我怕落个第三者插足。”彭拜说：“第三者插足已不新鲜了，有本事你包她二奶去。”温尔均说：“别开玩笑了，我找她真有事。”彭拜便给他说了个电话号码让他打，还说：“让你学办事，你却从我老婆学起。”温尔均反问：“我不通过熟人办，通过谁？”这边刚说毕，那边彭拜已把电话挂了。温尔均立即开始跟彭拜老婆联系。她正好在。
　　
　　 三
　　 事情办得异常顺利。
　　 山城市顶尖中学宝中拔走尖子生后，剩下的分三次再拔，一次被拔到重点中学，一次被拔到普通中学，一次被拔到职中，拔不上的，就只有待业。重点中学分数线为398分，而罗米娜才395分。其实395分也能上，差一分交5000元钱，罗科长是怕交那15000元钱。彭拜的老婆把罗米娜395的“5”稍作加工就改成了“8”，改完冲温尔均说：“不过，你也得帮我办件事——我家的香雪海冰箱坏了，彭拜是个工作狂，给他念叨了无数次，他也不找人修。”温尔均心里一酸，想不到朋友之间也得交易，但他还是很爽快地答应了：“能成，我找人给你修就是了。”彭拜的老婆得意地说：“你们石部长曾托我们局里一个副头来办这件事，却让我把他们的手夹得生疼，想白白揩油没门，这就叫县官不如现管。”温尔均说：“你先别发录取通知书，听我的招呼行事。”
　　 次日，温尔均上班特别晚，他大约九点一刻才进单位大门。他一进办公室石部长就说：“小温，你一向素有严谨的作风和纪律，这是我当部长以来你头次迟到哇。”温尔均很反感他那口气，去年才当部长，还“当部长以来”。去年，也是这时候，处暑刚过，原宣传部巩部长提为党委书记后，众人盛传温尔均要当部长了，不料党委的文件下来后，却是石部长。为此温尔均一直憋着一肚子火。温尔均顶了石部长一句：“你昨天不也迟到了半小时吗？”石部长说：“我不是批评你迟到，主要是罗科长已来我们部三次了，还说找你有事，怕是他来检查我们部的劳动纪律呢！”温尔均说：“说不定罗科长找我真有事，你问问他，说我已来了。”
　　 温尔均拿这种口气还击他，石部长很不满，但他只瞪了温尔均一眼，还是问去了。论官衔，石部长和罗科长是平级，但罗科长是实权人物，石部长处处都矮人家三分。
　　 小张对温尔均说：“你这样乱顶石部长，是要吃亏的。你亏还没吃够是吧？”温尔均没理他。
　　 罗科长被叫来后，石部长问：“罗科长找我们小温有什么事？”石部长故意把“我们”二字说得很重。不料罗科长说：“小温，听说你在美国的《一行》诗刊又发了一组诗，我想拜读拜读。”温尔均淡淡地说：“昨天就扔垃圾桶了。”罗科长说：“这你们石部长已说过，我想拜读你的原稿——你是山城市小有名气的诗人了，可我连你的诗一首都没读过，多遗憾！我先回办公室，你找出来一会儿送给我。”说完拧身就出了门。温尔均知道罗科长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罗科长走后，温尔均没有找那原稿，而是抱过一沓通讯员来稿修改，制题，誊抄，然后画版。他清楚，厂报每月１日出，今天已8月29日了，下午该把稿子和版样交公司印刷厂了。
　　 过了一个多小时，罗科长来催：“小温，你把原稿找出来没有？”温尔均把抽屉叭叭拉开又关上，说：“找了好几遍，没找到，大概在家里，我下午给你拿来。”其实那原稿就放在温尔均中间那节抽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