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旗帜】风雪·哨楼·夜(编辑推荐)
崭新的大头皮鞋小心翼翼地从雪地上拂过,走到哨楼下面,王拥军一抬头,就看见张行正倚在门口,一双眼睛顽皮地盯住自己。
“等一下过来。”王拥军轻声地说,张行微笑着略一点头。王拥军转过身体,沿着弹药库的围墙往里拐去——到了尽头,再往右走,就是弹药库的二号哨楼了。他避开一枝横空出世,覆满积雪的枯藤,又跨过脚底下那两块已有些松动的石板,就到了哨楼下面。
哨兵在里面吧?亮着灯光。他绕过哨楼,上了一个小土坡,那只母狗就盘踞着这一块地方。他想起这只母狗因为灵敏度太低,没少挨他的打,不禁泛出一丝微笑。
现在可以观察到哨楼里面的情况了,这是一个入伍没多久的河南籍战士。此刻,他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什么,是家信吧?王拥军想.今年连队人少,所以新兵一下连就编班上哨了。他想到去年刚下连时的心态,就跟被判了无期徒刑一般,隐隐有些好笑,却又有一些辛酸。他下了土坡,折了回来,在那活动的石板上跺了一下。
“谁?”哨兵出现了,声音中夹杂着一丝惊慌.。
“赵佳!”王拥军喊道,已到了哨楼下面。
“到!”赵佳站在门口,又把肩上的八一式步枪正了正,王拥军并不跨进哨所,随便向赵佳问了几句话,然后说:“我先过去了,有什么事情你向一号报告。”
“是!”赵佳答到。
王拥军一裹大衣,大步流星地向一号哨楼走去。经过那枝枯藤时,他迟疑了一下,然后一把将它拉断,随手甩在麦地里。
“快点!”张行恶狠狠地喊道。他用脚去踢哨楼走廊的栏杆,将雪花震落了一地。
“等我来收拾你,是吧?”王拥军敏捷地走上了哨楼,一抖身上的雪花,接过张行递来的步枪,扎上腰带,又一把揭去张行的棉帽,发出一阵大笑。
“你神经病是吧?笑得这样灿烂!”张行吼道。
“可惜没一面镜子,让你照一下自己的模样——你这发型配这身大衣,真象藏族同胞。”
张行也笑了起来,问:“几点了?”又想起王拥军好象从来不带表的,就又说:“你还算够意思,要是你不来替我站一会,下哨了我搓两团雪塞到你被窝里。”
“哎呀,好惊险!”王拥军笑道:“你简直跟你新兵连那个混蛋班长一个德性。”
“你好到哪里去!”张行嚷道:“好象你雷锋似的,你怎么不跑到女浴室学雷锋!”
“低点,别叫,等一下‘老黑’来了,你动作利索一点”
“今天是什么日子!又这么大的雪,他是不会来了。”
“我赌他一定会来!”王拥军神秘地一笑,然后两人很开心地聊开了,张行注视着窗外,突然说:“我有一新发现!”
“讲!”
“你看到我是不是开朗多了?”
“爱情的力量。”
“你好象什么都知道!你小子行啊!”张行惊道:“你知不知道你今晚几点几分睡着的?”
“你跟山那边的高个女孩发展得怎么样了?快从实招来吧!”王拥军笑道。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两人相视一笑,张行接着说道:“有一次——也就是去年我当新兵的时候,也是站这个哨。那是一个早晨,你们都在出操。
“我站在哨楼外面,想着心事,突然从对面那个山坡上飘来一阵悠扬的歌声,唱的是陕西的信天游吧?声音好听极了,不过我听不懂.但我猜想,她一定长得跟她的歌声一样美丽。
“那天,我紧紧地盯着那个山坡,那后面有房子吧?正升起一缕缕清烟,那景色美极了,但那个女孩一直没有出现,我很有些失落。
“一周后,又轮到我站这班哨,让我高兴的是,我又听到了她的歌声。那时,你们走着队列去饭堂了,我的胆子大了,忍不住也轻轻地哼起部队的歌曲……那天我感到心情好了很多,不再抱怨军营的辛苦和单调,对军营生活充满了激情,因为我觉得,正是因为有我们在站岗放哨,这些可爱的姑娘们才能开心地歌唱……
“我一直渴望见到她,可她始终没有露面.我于是幻想她也许是某所学校的学生,喜欢音乐,或许就是音乐学校的学生。
“日子一天天过,直到有一天,我发现我的生命中不能没有她的歌声.我开始渴望执勤,渴望站早晨这般岗,渴望站这个哨楼,于是我想,我是不是喜欢她了?
“我知道这绝不可能,但我渴望能见到她,哪怕只见一面——我至少要知道她长的是什么样子啊!但我却一天天地绝望了,我能听见她的歌声,感受到她的存在,却永远也不可能知道她的样子。
“时间过得真快,老兵退伍了,天气也一天天凉了,但她仍然一天天歌唱.我记下了她的声音,记下了那个永远挡住我视线的山坡……但,这并不是结局!"
张行突然停了,离开窗口说:“你来看一下,我累了。”王拥军无可奈何地一笑,慈祥地看他一眼,然后站到窗户前,又下雪了,雪花斜飘着拂过探照灯森严的灯光,似乎无穷无尽地飘洒。
“结局怎样?”王拥军表现得很感兴趣。
“结局……”张行顿了一下,大眼睛闪了一圈,然后说:“无所谓结局.反正在那一天,也就是不久前,我终于看到了那个在我梦里和幻想中出现过无数次的女孩。
“那不是在早晨,而是在下午,那天天气很好,阳光很温暖,我看着从哨楼底下的小路上经过的人们……对这个世界充满了热爱。后来,对面走来两个女孩,有一个稍微高点,瘦瘦的,胸前挂着照相机,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感到我跟她之间仿佛有一种未知的联系……也许我幻想中的那个女孩应该是这般摸样吧!
“她们两个都穿得都很鲜艳,都很可爱——可能是我们当兵的看哪个女孩都可爱吧!她们走过来了,说着话,我一听到那熟悉的声音,就感到我的思绪已经脱离了我的身体。我敢发誓,那是我听到的最甜美的声音!我百分之百的肯定那个高个女孩就是每天早晨在山坡后面唱歌的女孩。
“我双眼模糊了,我感动得颤抖了,再近一点吧!我心爱的人儿,让我饱览你的容颜吧!再近一点吧!让我倾诉对你的思念吧,请不要惊慌,因为我相信我的真诚……很近了,她们上了弹药库的台阶,又从墙沿向哨楼走来,我看得很清楚,她们都很漂亮,都很年轻,都充满了活力,我兴奋得有些晕眩……
“就在这时,我突然清醒了,一种神圣的责任感和使命感控制了我.我看到了胸前的警卫证,看到了胳膊上的执勤牌,看到了肩上的钢枪。我清醒了,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和任务,人也仿佛一下站直了许多。
“‘你好’!我梦幻中的女孩对我甜甜一笑,这笑容似曾相识,我仿佛记得故乡哪个女孩也是这般笑容,然而更让我激动的是她的声音,我激动得有些发抖,竟茫然不知所措了,只是点了一下头。
“‘警卫战士,你可以下来和我们合影吗?’那女孩又说,我几乎动摇,这不是我理想中的情况吗?亲爱的女孩,我当然想跟你合影,留下永恒的记忆,但是那绝不可能!
“我向她们指了一下刻有‘哨位就是生命’几个大字的哨楼墙壁,然后我看见她很失望的表情,这表情简直让我心碎。然而她又说道:‘让我替你照一张,好吗?’我回答:‘对不起,同志,这里是军事禁地——’我的话还没说完,就看见她收下照相机,甚至有些不悦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就与她的同伴下了台阶,默默地走了……
“我无力地靠在墙上,在这一刻,我感受到了刀割般的心痛.从那天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她,也不敢见到她……”张行说完,扯开大衣,出了哨楼,让寒风吹拂他那黑红的脸庞。
“我是第二次享受这故事了,你的日记我早已拜读."王拥军转过脸来,抿着嘴笑道。
“你真他妈卑鄙!"张行跳了起来,象征性地在王拥军肩上打了一拳。
“礼尚往来嘛!"王拥军说“你偷看我的日记不也挺过瘾吗?”于是两人都笑了。
“‘冷血动物’,你是不是也那么过?”张行突然问。
“怎么过?你是说谈恋爱?说实话,我还真有那么一两次差点误入歧途呢!”
“快讲,不讲就不算兄弟!”
“讲一次又何妨!”王拥军笑道。然后背靠窗口,缓缓说道:“你快过来,连队营房亮灯了!”
张行一下蹦到窗口,只看到一片漆黑,然后听见王拥军笑着说:“你眼睛亮,给我盯紧一点!”张行真想一拳打烂他清瘦的脸,王拥军没有理会他的怒气,出了哨楼转了一圈.外面的空气冰冷而新鲜,二号哨楼只剩下了一点朦胧的亮光,此刻,那新兵在想什么呢?再转过来,整个营区已隐没在一片白雪之中,只剩下探照灯所及的小块雪地。山的那边,寂静得让他诗性大发。
“不要想家!”他一再警告自己,然后进了哨楼,黑得泛黄的脸已成了紫色,持枪的手也变得不听使唤。他一进来就对张行说:“我想到了两句诗!”
“说来听听。”
“‘江南除夕夜,关中暮天寒’——哎,不行不行,这诗太消极了,搞得我当兵是在受虐待似的。”
“不要跑题!我还要听你的故事呢!”
“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王拥军说:“不过最让我难忘的是我唯一的一次打工经历。
“你也知道,我高中毕业没多久就当了兵。我那时不爱学习功课,觉得凭读书去谋生很庸俗——当然没有上大学,在家呆到八月份,那时我爸在一个码头揽了一点活,就跟他去了那个码头。
“我们一共十个人,除我外,其余的人都是我爸在我们村附近一带精挑细选的壮汉。当然,其中包括我几个亲戚。我们搞搬运,把大米,面粉,稻谷,钢材等货物往轮船或是汽车上扔。每天差不多能收入五十元,这在农村,已经算是比较丰厚的了。
“开始几天,我在干完活后,还能坚持在睡前健身。几天后就不行了,浑身散了架似的,不管什么地方,一躺下就能呼呼大睡。到后来,劳动量越来越大,但我必须坚持。第一是因为我比较好胜,第二是我们平均分帐,我是我爸带来的,所以我不能少干。
“我想起了一个女孩,她叫段小霏。当然,上高中时,她是我的……同学!每当我觉得自己意志力快崩溃的时候,脑海中就浮现出她的影子,每当这里,我就重新精神抖擞,可以说,那时候她是我的精神支柱。
“日子又过得快了起来,这是我已经适应了工作的标志。每天晚饭后,我就独自一人在街道上散步,或者是在我们合租的房间里写日记,翻阅小霏写给我的书信,回忆着往事。这时,我才感到我是喜欢上她了。而我们以前所谓的爱情,不过是无聊的游戏罢了。
“在同事们玩扑克的吆喝声中,我站在五楼的窗口,眺望城市的夜景。这是我到过的最繁华的城市,但是我没有迷失。我知道它不能与纽约,东京相比,也知道这一类城市在全国比比皆是。
“每当我们收工时,经过一个篮球场,就看到许多年龄与我相仿的少年在打球,我羡慕他们还有在这玩意上挥霍体力的激情,也埋怨这个世界不公平。有一次,我边走边想心事,却听见大家一个个都发出惊叹声。顺他们的目光,我看见一个年轻女孩正潇洒从容地踩着滑板飘来,说实话,她确实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女孩,但不知为什么,我心里很不是滋味,‘黄毛丫头’我看着她染成金黄色的头发,在心里诅咒道。
“一天晚饭后,我去买钢笔,在高度文明的现代都市里,我很坦然地裸露着上身随意地行走。晚风很凉爽,街道上霞光闪烁,来来往往的城里人穿得很新颖,也很开心。我想,不要太得意,也许有一天,我会成为这城市的主人!
“就这样走着,忽然,蹿出来一个女孩,在我的左胸上结结实实地抓了一把,又借助我的身体稳定了她摔倒的趋势。然后她灵巧地一转身,想从我左边穿过。我一把抓住她的小臂,只随便一拉,她就不能再前进了。这时迎面又撵来一个女孩,在我面前站住了——其实就是她,那个‘黄毛丫头’,她追逐她的同伴,她的同伴又冒犯了我,不管她的同伴是有意还是无意,我都不能原谅这轻浮的举动。
“我身边的女孩吃惊地看着我。‘不说一声对不起?’我冷冷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她惶恐地说‘我真不是故意的。’我松开了她,没再理会她们,自个往前走了。胸部隐隐有些作疼,她肯定是故意的!我想,抓得那样实,而她的指甲又那样深。
“日子依然这样过,到九月份了,上大学的学生都走了吧!反正路是自己选择的,我不能后悔,不管现实再残酷,我都要勇敢面对.不就是当农民吗,天下那么多农民不也挺开心吗?也许要我脱离农村还不适应呢!
“一天收工后,我没有马上回去,而是留在码头。洞庭湖烟波浩荡,君山岛在湖心若隐若现。这一切,实在是太美了,忽然,我看到码头东岸新泊的机帆船上,一个短头发女孩正向我这边张望,我的心狂跳起来。——那不是小霏吗?我不想让她看见我现在这副模样,赶忙跑到我们的房间,换了一套干净衣服,向码头狂奔。然而,我只看到了广阔而又空旷的洞庭!所有的船只都已离去。落日的余晖洒满了整个湖面……我一阵心酸。
“活总是人干的,别人能干,我就能干。每当那些衣冠楚楚挎着公文包的城里上班族从码头经过时,都惊诧地看着我。看就看吧。让他们想一下,同样是未满十八岁的少年,同样是刚出校门的学子,让他们对比一下吧!
“有一次,我们一起把所有的面粉送上大卡车后,开始清扫卫生。忽然,大家都微笑着看我,我回头一看,只见‘黄毛丫头’就站在我身后。她眼里闪过一丝惊讶,然后说道:‘是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顺她手指方向,我看见不远处有一个非常古典的大木箱。我明白了她的意思,但是想不通她为什么非要叫我。我走到箱子前,那箱子两侧各有一个大铜环,但我没有利用,我蹲了下来,双手各按住箱子一侧。‘你不会一个人把它搬走吧?’她吃惊地说。我这才明白她是想让我与她一起抬这箱子,我没有回答,使劲直起身体,又借助膝盖上顶的力量,把箱子稳稳地抱在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