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来自血脉的守望(散文)
早就知道青龙山是个公墓。因为恐惧对此山有着本能的抗拒。每次途径,目光总是躲闪游离。想象中那应该是一个魑魅流连的空间,阴森恐怖,与云蒸霞蔚的人间没有交集。如果可以,此生拒绝光顾。
但是,这三年来,我却不得不一次次地光临此山。因为父母相继离世都安葬于此。虽说平素行事有时由不得自己会剑走偏锋,但骨子里其实还是个很传统很守旧的人。头七、五七、清明、周年,我频繁往来于公墓间,对那些冗杂的丧葬礼数不敢有丝毫的删减。从三年前第一次送母亲上山时惶恐地扯着长兄的衣襟,总觉得身后有遁形的灵魂尾随,到如今一个人在任何时候都敢上墓地看望父母,这中间的心路就像上青龙山要途经崎岖狭窄的山径,爬上去是要耗去你的心力和精气神的。
追溯起来,我对墓地的恐惧来自于祖父的“寿棺”。十岁那年我和堂兄弟们玩捉迷藏,鲁莽间一头撞进了一间黑乎乎的柴房。正为长时间未被发现暗自窃喜,抬头间就看到了那个令我瞠目结舌的木器----物体呈长方体,颜色暗红,横卧地上,无言地散发出死亡的恐怖。我大叫一声夺门狂奔而逃。之后的很多年,那个暗红色的木器,如蛰伏在心底的一个怪兽,在某个暗夜里会突然走近毫无设防的我,令我惊梦。
这种恐惧一直延续到父亲去年突然离世。当我绝望地赶到病床前,将脸最后一次贴着父亲的脸时,我惊奇地感觉到父亲的脸竟是绵软温暖的,而他的心跳早已成为一条静止的直线。那一刻,对死亡的恐惧突然了然如天外云烟,杳无踪迹。父亲用他最后的温热告诉我,生死之间的相隔薄如蝉翼,上帝距离我们太近了,近到只要你向天空伸一伸手就能够得着。而死亡,又何尝不能看作是一次再生?
再去墓地的时候,心里便没有了惶恐,想像父母只是把家迁徙到了公墓。墓地里栽着长绿的冬青树,夏日里碧绿的藤蔓缠绕蔓延在墓碑上。站在墓地俯瞰,附近山下有散落的村庄,蜿蜒的小河兀自流淌,晚霞里农人荷锄的剪影像一副浑然天成的彩色图画。
对守墓人一直有着超常的敬佩,总觉得他们应该和神灵有着某种心灵上的契约,否则怎么敢在墓地陪伴众多的亡灵?和他们聊起久住墓地的感受,他们的心意很散淡,随意地说,其实墓地是一块净土,是我们这方水土上最安宁的地方。在这里,没有权利的纷争,没有金钱的交易,没有身份的贵贱。无论活着的时候多么风光荣耀,繁华过尽,死去之后都和普通人一样,归于一米见方的一冢坟茔。死亡寻常事,淡看生与死。死亡是生命中最后一场晚宴,没有人能拒绝赴约,这是所有人都难以逃脱的劫数。死去的人都化作了尘埃,如何明争暗斗兴风作浪翻云覆雨?所以死人最不可怕,倒是人间可怕的人和事太多太多了。他们的话让我茅塞顿开,回味无穷。
孝,古往今来一直是中国人信奉的传统美德,所谓百善孝为先。我想这种孝既包括对活着的前辈的尽孝,还包括对逝去的亲人的怀念和祭奠。公墓从不寂寞,每天冥钱燃烧的青烟缭绕不绝。尤其是到了清明,前往青龙山的路上车流不断,人头攒动。这种凭吊先人的风俗不仅在民间传承,官方也是支持的,你看从去年起国家不是很人性地把清明节假期延长到了三天吗?
守墓的人告诉我,他的家就在紧邻公墓的山下。如今的山村,大多数年轻人都已经离开了村子,在附近的城镇或者遥远的都市生活,不少房屋的门终年都是关闭着的。但是这些儿孙辈,他们或许会淡忘生命里的刻骨情感,或许会淡看日复一日的光影流年,但是却永远惦念着清明这个特殊的日子。他们会在清明时节携着妻儿,步履沉重地从远方跋涉而回。寂寥的山村,在离人熟悉的脚步声中,显露出温情的气色。待清理完枯叶层叠的院落,扫去屋檐下密布的蜘蛛网,他们便提着纸钱、水果、饺子和香烛,举家隆重地上山了。他们虔诚地逐个祭拜自己的亲人,不敢有丝毫的怠慢。他们知道,不管流落到世界的哪方土地,无论翻越过多少山水,阅尽长河千帆,他们的血脉都来自这里,从这里延伸并开枝散叶。他们的根就在这山上。这种情感占据着他们的精神高地,不容撼动。这份膜拜不关乎先人社会地位的高低,与贫贱和世俗无关,只和血脉相连,任你刀劈斧砍,都会生生相连,永不断链。
对于这些常年羁旅他乡的人来说,乡愁很多时候是精神层面的一种迷离情感,沦陷于其中的时候愁肠往往像野草一样疯狂滋长,却又会觉得很虚幻,无所依附。而当他们在墓碑前屈膝叩首的时候,他们终于明了,乡愁最终的抵达方式,就是在这里清扫尽墓上覆盖的野草,擦干净碑上每一个字的纹理,再放上一捧鲜艳欲滴的康乃馨,轻轻地道一声:亲人啊,我想念你们!尽管碑石无语,但他们知道亲人们的魂魄一直在此处日夜守望,守望他们归来。此刻他们一定在侧耳聆听他们的絮语,与他们心灵相通,快乐着他们的快乐,忧伤着他们的忧伤,阴阳两隔只是变换了牵挂的时空,天涯羁客的漂泊感在此刻终于寻到桃园归宿。
心里有了这份底蕴,再上山时,意念里,脚下的山径是一条神圣的通道,一头连着人间,一头通往天堂。再与父母的墓穴对视时,能清晰地感受到一种久违的温馨,仿佛能嗅到亲人熟悉而亲切的味道。我知道这水泥小屋里住着我最亲爱的人,血浓于水,他们与我有着割不断的血脉上的牵连。山过水过,风过雨过,人过事过,唯一过不去的是对亲人的感恩和怀念。父母健在时那些夏花粉红秋实金黄的岁月,那些灿若繁星的幸福和快乐,仿佛握在掌心,又仿佛散在天边。就会很痛楚很怜惜,我亲爱的双亲啊!你们住在这水泥铸就的狭小屋子里,会不会很拥挤?是不是刺骨冰冷?作为女儿,在你们百年之后,我是多么想为你们营造一所宽敞的房子,放你们在温暖的床榻上,身上覆盖着上好的苏绣红缎。这房子春天有暖阳朗照,夏天有啁啾虫鸣,秋日有劲草相伴,冬日有白雪妆点。只可恨啊,这公墓有森严的条规,我真的,真的做不到!
清明,又一次祭拜父母。下山途中忍不住频频回眸。雨后。山抹微云,空气清冽,阳光慷慨地照在半山腰的墓群上,蒸腾出一缕缕热气,犹如山脚下农舍屋顶升腾的袅袅炊烟,散发出烟火人家的温暖气息,草色烟光流漫于纵横的阡陌间。透过层层回旋环绕的雾气,我将群山尽收眼底,在凝神中分明看到了那份来自于血脉深处的守望,如春草孜孜不绝地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