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是一场泅渡。从此岸到彼岸。
　　 我的父母，已经跨越万水千山，游到了彼岸，不回头。他们用决绝的背影告诉我：孩子，不要追！
　　 只能遥望。
　　 -----题记
　　 1、疲惫的枯叶蝶
　　 初秋的雨稀稀疏疏、缠缠绵绵的，总也止不住，像离人的泪。晚上，独自撑了把伞去散步，裸露的手臂明显感觉到了秋的薄凉。
　　 沿着熟悉的路径缓步而行。沿途屡屡发现在僻静处，有三三两两的人围在一起，虔诚地焚烧着冥钱。想起远去的双亲，心下不由凄惶起来。蹑脚走过去小心翼翼地问：是到了什么重要日子了吗？回答：明天是阴历七月半，盂兰盆节。
　　 讶然。盂兰盆节可是天堂里的新年。明日一定要去墓地，为父母送上新年的祝福和礼物。
　　 上山的路，有些陡峭崎岖。三年多了，我不记得上下过多少趟，但我记得每个弯道伸展的方向。路并不远，可每次走都觉得那么漫长，漫长得心都累得慌。我知道，沿着脚下的这条路，即使我慢到一步一叩首，也终可以一步一步走近父母。然而，阴阳两隔的距离，却鬼魅遥远得根本无法丈量。
　　 墓碑纵横林立，数不清。无关的人会眼花缭乱以致迷途，祭奠的人却熟知墓碑特定的位置和它的来路。他人记得，我们记得，父母也记得。远远的，目光准确投放在父母居住的山头，看见周围的冬青树已经越过墓碑，在木叶即将萧萧的秋日里，高扬着葱茏的手臂，召唤着我。
　　 父母在世时，每到下班以后，母亲便会站在窗前张望我出现的路口。等我上完最后一级台阶，门会准时打开，母亲菊花样的笑脸在迎接我，脚边温暖的棉拖在等候我。如今。等候的人仍然是父母，我却再也看不见蓝色的门扉，听不见亲切的开门声。走进墓地的大门，迎面撞见的是冰凉的墓碑，和墓碑里同样冰凉的父母。
　　 一片片枯叶随着秋风飘舞过来，覆盖在墓地上，像柔软的棉絮。亲爱的双亲，新年快乐！过年了，女儿给你们添衣了。母亲，穿上我给你新买的羊毛衫再去买菜吧，邻居会夸你年轻又漂亮；父亲，披上这件上好的羊绒外套吧，坐在圈椅里打盹不致着凉。还有，盖上我用新棉花为你们弹做的被子吧，那里面有太阳的味道和女儿的温度。天堂的夜即使再寒冷，你们粗糙、劳顿的双脚也会很温暖。
　　 墓地清寂，父母沉睡在醒不来的梦里。生前常年被嗜睡纠缠的父亲再不会清醒，而二十多年每晚只能睡三、四小时的母亲也再不用一分一秒地期盼清晨的来临。与他们一同沉睡的，还有父母侍弄小菜园的镰刀、锄头和斗笠，枕着岁月的尘烟。
　　 几年前，因为父母多病，我出入医院的频率就像上下班。最惧怕夜半父母的电话，胆颤心惊抓听，哆哆嗦嗦更衣，在隆冬彻骨的寒风里，在无人的长街狂奔。在医院检查室外焦躁地来回踱步等候，直至黎明。久之，身心疲惫。多么希望父母身体健康，自己也能在静夜里一觉到天明。如今，父母再不会午夜来电，而我却经常会被梦中的电话铃声惊醒。习惯性地腾身坐起，慌忙更衣，然后清醒、呆坐，傻傻地盯着电话机，渴望下一个一秒便铃声大作，而电话线那头牵拽的，是我衰老无力但仍旧艰难活着的双亲。
　　 秋风碾过墓地，卷动着枯叶，将它吹送到不知名的远方。没有了父母的日子，心就像被风儿吹动的叶子，悬吊在半空，没有着落。父母安在，自己的来路很清晰，去路很模糊；父母远去，来时的花径再难寻觅，而归去的夜路却不用路引。
　　 与墓碑上父母的遗容长久对视。秋日的阳光下，父母黯淡的双眸渐渐泛起波光，一如旧日的温柔和清亮。我忽然明白，父母虽然永远闭上了双眼，但他们的心却日夜把子孙深情守望。在他们的守望里，我走来，我的孩子走来，我的孙辈走来，岁月更替，永不停歇。
　　 白昼不会消失，因为它藏在夜的梦里；父母没有消逝，因为他们永远活在我的心里。
　　 回望墓地，秋风掠过，落叶漫卷，像疲惫的枯叶蝶。而我的父母，也像疲惫的枯叶蝶，飞落在他们最后的家园，相拥取暖，叠翅而眠。
　　 2、蟋蟀在堂
　　 秋，随着一场场的细雨，渐渐变黄了。
　　 路过市民公园的小小荷塘，发现绿荷纷纷枯瘦了。心仿佛也瘦了，卷起皱褶，有纷乱的不安宁。翻翻久未掀动的台历，纠结的心忽然清醒复又纠结：原来，快到父母的祭日了。
　　 日有所思。是夜，久违的父母入得梦来。季节明媚，草长莺飞。父母在老宅旁边的小菜园里悠闲地翻耕着土地。不远处的老槐树上，一只子规张着殷红的嘴唇，不停地啼鸣。我大声欢叫着奔向父母。母亲闻声从斗笠下扬起脸，笑吟吟的，却不言语，只是用手指指老槐树，又转身指指老宅。我忽然就被子规“不如归去，不如归去”的叫声惊梦。
　　 反复回忆梦境，恍悟：天堂里的父母想念老宅了。那么，就替父母去看看老宅，在老宅里为父母焚一炷香吧。
　　 驱车出城上高速，半个多小时后便到了父母生活了半个多世纪的农场。紧邻五图河北岸，有一排青砖青瓦的平房，原来住着三户人家，正中两间便是父母晚年居住的老宅。
　　 泊车。莽撞冲击眼帘的，是恣意疯长的杂草，覆盖了狭窄的小径。艰难拨开藤蔓走近老宅才发现，两户老邻居不知何时已乔迁，这排老房子其实早已无人居住。它孤零零、灰扑扑地杵在初秋的风里，显得异常的清寂和苍凉。
　　 老宅的门锁，锈了。折腾了好一阵。门打开的同时，浓烈的潮湿与霉闷混杂的气味直逼丹田，被噎得竟至有些气短。环顾屋内，往昔洁白的粉墙，如今墙根爬满了一米高的绿苔，屋角牵扯着硕大的蜘蛛网。老式衣橱的门，半掩着。轻轻拉开，冷不防，两只黑亮黑亮的蟋蟀振翅飞了出来，轻捷越过我的肩膀，又蹦进里屋隐蔽的暗处。“蛐蛐、蛐蛐”，无忧无虑清唱起了秋歌。
　　 一时间，脑海有短暂的空茫。“蟋蟀在堂，岁聿其莫。”秋凉了，蟋蟀要寻了温暖的地方遮蔽风雨、抵挡寒霜。恍恍惚惚的，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站在《诗经》古朴的文字上，还是站在自家的老宅里。时光没有感情和温度，竟自飞逝。它带走了生养我的父母，也带走了老宅的蓬勃生息。父母安在时，每逢节假日，我们儿孙就像归巢的鸟儿，从城里的高楼飞到低矮的老屋，聚拢在父母身边嘘寒问暖，闲话家常。我年幼的女儿，花蝴蝶般从屋里飞到屋外，红红的脸蛋像菜园里熟透的西红柿，细细的小辫像日夜生长的青豆角。想不到仅仅几年间，曾经充满天伦之乐的老宅，竟成了蟋蟀的家园。时间近午，屋外秋阳闪亮而温暖，我却打起了寒颤。
　　 可是，蟋蟀不知辛酸味，依旧不知悲喜地歌吟。“蟋蟀在堂，岁聿其逝。”对于父母而言，岁月已经凝固、终结在一米见方的墓地。之于我，也已然抵达生命的中年。此刻，面对沧桑的老屋，我感觉时光是那么地伟岸和诡谲，它可以是贫穷日子里为了争取一条花布裙稀里哗啦嚎哭两个小时的倔强女孩，也可以是如今从容淡定的中年妇人；她可以是三十多年前每个月扁桃腺都要发一次炎的小姑娘，也可以是今日秋阳下一株晚熟的向日葵。我这干瘪的葵花籽儿，眼睁睁地看着岁月流逝，却奈何不得，无能为力。
　　 “蟋蟀在堂，役车其休。”蟋蟀年年歌唱复歌唱，父母却已永远沉睡。生前因脑部缺氧常年嗜睡的父亲再不会清醒，而失眠二十多年的母亲也再不用恐惧夜晚的来临。随他们一同睡去的，还有五图河边再无人摇橹的横舟。
　　 在老宅的门前，焚香。缭绕的香气中升腾起父母慈爱的容颜，满脸的沟壑像肥沃的土地，我们四个儿女在这土地上幸福地萌芽、生长。父母活着时，在春天里耕耘。远去了，在天堂里仍然奋力把我们高高举起，去承接秋日里的艳阳和满目的金黄。
　　 这个世界，能留住人的不是房屋，能带走人的不是道路。如果岁月能够颠覆来过，亲爱的双亲，哪怕让我再重新经历一次曾经遭遇的所有不敢回首的痛苦炼狱，我也愿意逆行黑暗的时光隧道，溯水而上，踏破铁履，捡拾你们的音容、脚步和相濡以沫，把你们的爱和善良做成路引，放在心里，始终指点回家的路。天涯羁旅的我要归来，安居豪宅的我也要归来；衣衫褴褛的我要归来，凤冠霞帔的我也要归来。
　　 那么，不去打扰蟋蟀了吧，就让它们在父母的老宅里安家落户。也许在某一个神秘的时辰，当父母梦回老宅，如果我们儿女都不在，至少，还有蟋蟀欢歌笑语与他们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