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叫江南（这个名字恰好和我的出生地吻合）。来自镇江，一个带着北方气息的南方小城。18岁的秋天，我来到西安，一座真正的北方城市，这里晴空万里，空气干燥。尼采说干燥有助于思考，对于一个上学的女孩，干燥意味着有助于学习。
　　 秋天是西安最美的季节。郁达夫《故都的秋天》那种况味，在西安也能找到。细细的笤帚痕，落叶，一切都诗意而美好。随着季节的推进，进入冬季，这种意向就更加强烈，木叶尽脱，阳光依然灿烂，枝杈写意的影子落在洁白的水泥路面上，简洁、纯净、古典，淡淡的，像中国水墨画。
　　 紫姬有着一双很水的大眼睛，正是这双眼睛决定了她和我美丽的高下。我们来自同一个城市，但来西安之前，对彼此一无所知。她有着典型的江南女子白皙细腻的皮肤，带着一股甜腻的潮湿气息。
　　 我们在火车上相识。她在卧铺对面，眼巴巴地望着我。我对她笑笑，我们就聊了起来。经过一点试探性的攀谈后，我们发现彼此不仅居住在同一个城市，而且居然要去同一个地方。这个发现让我们都有一种宿命的感觉。镇江到西安的旅途，我们迅速完成了从陌生人到好朋友的转变。
　　 我和紫姬带着行李、南国的水气，以及未来的憧憬，接受校园里男同学目光的洗礼。接待我们的是何小勇同学，也是我们在学校里认识的第一个男生，他主动帮我们拖着行李，带我们到新分的宿舍，并热情地说，这个宿舍比较小，只住5个人，其他都是8个。
　　 晚上，何小勇更是热情地邀请我俩到学校附近的小饭馆吃饭。饭后，三人在校园里转悠，我们才知道他是中文系大三的学生。每到一处，他都要给我们讲点名堂出来。他告诉我们这是考古系，那是历史系、物理系、芍药园、丁香路……这里出过哪些名人，哪个著名作家上学时受欺负，正是站在我们现在的地方哭泣。
　　 那些名人的形象在我眼前浮现，通过何小勇的讲述。想到电视上侃侃而谈的某个著名作家，居然曾经就站在这棵老树下哭泣，我就感觉有趣。等他把学校各处大概讲下来，不知不觉天已经黑了。
　　 紫姬经常爬到我的上铺，拉上淡蓝色鱼纹的布帘子，吃着零食，一起听音乐或者聊天，然后相拥着睡去。
　　 我很喜欢西安，喜欢西安那些关于历史的传奇和传说，随便走在哪一块土地上，都会踩着历史的遗痕和亡灵，让这座城市内涵无限扩大，延展到历史的深处，充满想象力。
　　 即使我还没有适应这里的气候和饮食，也让我觉得干燥自有干燥的好和美。但紫姬经常抱怨西安的干燥，会把她身上的水汽吸干，让她变成一个干巴巴的老太婆，她无法想象比西安更北的北方的人，都怎么生活。
　　 如此担心美貌消失的紫姬，是因为她爱着一个男人，他为她浑身的潮湿着迷，很多男人都为她的潮湿着迷。在她生日之前，他都只是个神秘的存在。
　　
　　 二
　　 那年春天的黄昏，我们经常坐在图书馆外的花坛上，看着夕阳，嚼着口香糖。我和紫姬偎依着坐在何小勇对面，他比老师给学生讲课还要激情昂扬。他分析小说中主人公的性格。从于连、贾宝玉、卡门、《安娜·卡列宁那》到《白鹿原》的娥儿姐，讲得头头是道，而且有着自己独特的观点。他认为《白鹿原》塑造最成功的人物其实是娥儿姐这个配角，而不是其他人。他再从杜拉斯讲到萧红、冰心。对五四时期这两位女作家的评价，何小勇和主流文学的评价截然相反，他更喜欢萧红，从性格到文字，他对萧红都很肯定，认为政府给了冰心过高的评价，他认为萧红真，冰心假。
　　 他这些另类观点远比正统的歌唱更吸引我。我总是竖起耳朵望着他，他背后的天空，云彩在不停地变换，一如他讲的内容。
　　 绿色的薄荷口香糖一直在嘴里，直至黄昏，我们仍继续嚼着。好像嚼着那些文学帝国里的味道。紫姬已经疲惫不堪，打着哈欠。偶尔她会插播笑话，捣乱，以引起大家的注意。她也会撒娇提议何小勇请我们去喝酒。
　　 每当这些时候，我就感觉到他内心的纯净和激情。他说他现在写的东西狗屁不是，只是为了混稿费。总有一天，他一定要写一本好书，他一定会出名。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有些心动，淡淡的喜欢像春云一般浮上心头。他多情的眼神看着我们，眼里的光彩和天空最后一抹夕阳辉映。
　　 讲文坛轶事的时候，另一个他又出现了，他讲现在的某个名人因为在公交车上猥亵妇女而入狱三年，出来后就成名成家了。用嘲讽的语气。很多时候，他对文坛都是不屑的，又充满向往。
　　 阳光渐渐隐没，夜色悄然四起，空气中有些动植物混杂的芬芳。
　　 他让我更加迷恋文学。我渴望自己能写出有温度的文字，温暖黑夜中的陌生人。我也渴望能像他一样博学。但是紫姬，好像对真实的男人更有兴趣。
　　 有时候，我们会一起去喝点酒。紫姬还是不喝白酒，我已经逐渐适应白酒，居然酒量不错，让我自己都倍感惊讶。我们在学校附近的小饭馆，吃着酸辣土豆丝、回锅肉、老碗鱼、花生米，喝着廉价的西凤酒，6块钱一瓶的那种，或者太白，绿瓶子的，不超过5块钱。不过，陕南出的丹凤葡萄酒成了紫姬的新宠，那深红的颜色，温润甜蜜的味道，都和紫姬如此般配。他的手机会经常响起，总有女孩找他，然后不断有我们不认识的女孩加入进来，而后总是我和紫姬先走，他继续和后来的女孩喝。
　　 离开后，我心里还在想，何小勇会怎么对待那些女孩呢？他是不是也和对待我们一样，除了讲文学，也爱讲点笑话？是不是眼神还是那么温柔和深情？回去的路上，我们都不说话。有一次，紫姬突然打破沉默。她说，我们干嘛要走呢，走了又在路上想着那里。我们完全可以不用走，让她们走好啦。听到这些话，我的眼泪突然流下来。
　　 紫姬很水的眼睛，我却从来没见过她流泪。她只是水灵灵的，好像专为美丽而来，专为打动男人的心而生。她的眼睛依然一片水气，却浅笑盈盈。我第一次体会到，她藏在娇弱外表下面的巨大能量。
　　 “秋刀鱼的滋味，猫和你最想知道……”我们哼着周杰伦的歌，沿着玉兰花开的小道，往宿舍方向走去。
　　
　　 三
　　 每到周末，女生很喜欢去旁边的一所全国重点的知名理工大学跳舞。理工大男生云集，即使是丑女也都数量有限。女生在那里不仅备受宠爱、自信心大增，而且更容易收获爱情。
　　 同宿舍的何雅萍和李珊的男朋友就是从周末舞会上跳来的。舞会不仅能跳出爱情的火花，很多人还跳进婚姻的殿堂。难怪有人开玩笑说“舞会比婚介所还给力”。
　　 我们偶尔也会去那个学校跳跳舞，享受一下被追捧的感觉。狂欢一阵后，无聊像潮水一样袭来。混乱的舞厅，到处人头涌动，一群傻乎乎或自卑或自以为潇洒的男生，很快就让我们觉得乏味。离“平安曲”还早，我和紫姬已经撇下同宿舍的那两位开溜。
　　 回学校的路上，听见后边有喇叭声，我们赶紧往路边让，但喇叭声还在固执地响。我们不得不回头望去。车停了，车窗摇下来，伸出一张陌生男人的面孔。
　　 陌生男人穿着深灰色的休闲衬衣，一张生活优越的脸，泛着光。他微笑着说：“上车吧，两位美女。”我望着他，站在原地没有动。没想到紫姬还真就往上坐。我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黑夜里。“江南同学，还站在那里等谁啊？”灰衬衫居然喊我的名字，我突然明白了他是谁。
　　 他的衣服看上去很普通，但却非常好看。质地上乘的棉衬衣，随意中透着精致。车里干净整洁，若隐若现的香水味，混合着烟草的味道。也许这就是成熟男人的味道。
　　 大熊开着越野车来接紫姬，带走她，独留下长发划过夜空的香气。
　　 从那以后，大熊时不时就开着车来接紫姬，出去的时候，还带上我和何小勇，四个人一起吃饭。他带我们去的酒店，不是大理石的地面，就是很原生态的木质装修，都是看上去朴实，实际上价格不菲的地方。也许香奈儿所谓的“高级的穷相”就是这样，说好听点就叫低调的奢华。不仅有中国各地的风味，还有世界各国的风味。而我和紫姬最喜欢的口味，除了淮扬菜，还新增加了日本料理。
　　 这些地方好像和我们自己去的就不是同一个城市。晚饭后，我和何小勇坐着公车晃晃悠悠地回来。也因为吃饭，扩大了我在西安的活动范围。还好，西安这座四四方方的北方城市，公交系统非常发达，大多数地方的车都能直达学校。
　　 对于同一个西安感觉两个世界的差异感，何小勇说，这让他想起了表现主义，什么是真实，难道现实主义描绘的才是真实?这个世界没有绝对的真实，只有相对的真实。对同一个城市的认识和记忆，因为每个人的生活和感受不同而不同。表现主义，表达的是内心真实。比如一个穷人家的小孩，他眼里的这座城市就是肮脏、破旧、到处是垃圾，寒冷，学校也是简陋的。而一个富有家庭的小孩，他眼里的这座城市则是宽敞明亮，温暖富丽，学校是设施现代化的。但两个人眼里截然不同的同一个座城市感觉都是真实的。
　　 这时，一个很胖的女人艰难地上车。何小勇趴坏笑着趴在我耳边说，来了头奶牛。我细看那个女人，该胖的地方胖，不该胖的地方还胖。胸部空前伟大，肚子和屁股也是如此。我大笑起来，为他虽然有点损但确实形象的定义。我们就这样边看边说笑着回去。
　　
　　 四
　　 一个下着大雪的日子。何小勇拖着我的手去城墙上看雪。雪花细细密密，急急地下着，根本不是我心目中大片的雪花，像古诗描绘的“千树万树梨花开”一样。
　　 “那是因为天气太干燥的缘故。只有等到春天的时候，雪花才会变得大朵大朵的。”何小勇睫毛上落着雪花，忧郁地笑着：“在白雪覆盖中死去。不失为一种绚烂。”
　　 《失乐园》里两个偷情的男女，不正是在下着大雪的那天，一起死去的吗？难道为了保持爱的高度，或者别的什么高度，就必须用死这种极端的方式吗？我有些不寒而栗。
　　 他又讲了一些消极的话，我觉得他可真感性，和讲表现主义时候的理性判若两人。
　　 很快，他又开始讲他对雪的感受。他让我闭上眼睛，深呼吸，听雪落的声音。我真的听到了雪落的簌簌声，更显出世界的静谧。他说，化雪的声音里可以看见阳光，女人的呼吸里能够闻到爱情的味道。
　　 那天我去了他在学校附近的出租房。他插上点暖气，房子里渐渐有了暖和气。他坐在书桌前，铺开稿纸，开始写长篇小说。我坐在床边看书，他走过来，把我抱在他的腿上，继续写。很快，他就放下笔，也把我放在了床上。
　　 我们有了第一次，伴随着簌簌的落雪声。我没有闻到爱情的味道，只闻到了肉体的温暖和香味。
　　
　　 五
　　 紫姬的眼睛越来越潮湿，好像马上要下雨一样，更加好看。
　　 最近她总跟着我去酒吧。我们坐在吧台，喝着酒，抽着细细的薄荷香烟。
　　 我和何小勇在舞池跳舞，紫姬突然跑过来，站在我们中间，要和他跳。我很震惊。震惊之余，让我更生气的是何小勇的态度，他居然把我往舞池里一撂，就带着紫姬跳走了。虽然我也觉得自己不够有气度，但是我还是不能从心理接受他给我定义的小气二字。
　　 还是当初的三个人，但是再也闻不到纯真的味道。按照何小勇的说法，纯真应该也是可以闻出来的。
　　 紫姬爬到我的上铺，一脸无辜地问道：“你身上这么冰？”
　　 我闻出了她身上何小勇的味道，暖烘烘的躁动的。看着她湖水般水灵灵的眼睛，狂躁的心居然宁静下来。我想问她为什么和何小勇上床，但是话到嘴边又变成了你毕业后想做啥，紫姬轻轻地摇摇头。我看着她迷死人的眼睛，坚定地告诉她：“你最适合做婊子！”
　　 我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这种关系。我开始慢慢地变得爱去去图书馆和上自习，每天疯狂地看着关于爱情的世界名著。最喜欢看疯狂和绝望的爱情。杜拉斯的《情人》里很多段女子我都能背诵下来，萨岗的《某种微笑》比起《你好，忧愁》更有淡淡的忧愁，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宁娜》某些片段让我回味悠长。阅读带我进入另外一个世界，减轻了现实生活的痛苦。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开始和其他男孩约会。很快，紫姬又跟着过来了，她毫不留情地撇开何小勇，投入到我的新朋友中来。她喜欢成天和我守在一起，我做什么她也做什么，只要她发现我有点喜欢的男孩，紫姬一定要也要去和人家走近。喜欢她的男孩，她也非要叫上我一起玩，真搞不清楚她这样到底是为什么。只是，我知道，她对我好过所有的男人。
　　 干燥有助于思考，痛苦也有同样的功效。我开始尝试写一些小随笔，以及读书心得，在日记本上。
　　 何小勇一如既往地来找我，他激动地讲正在写的那本长篇小说，只有我在听。紫姬本来就没耐性听他讲，用紫姬的话说叫“那些废话，真没劲”，现在更是如此。我有些没有把握地认为，他这个小说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精彩。特别是这些日子来，我对那些经典名著突破性的理解，让我对文学的判断力突飞猛进。
　　
　　 六
　　
　　 最近，大熊来的次数明显减少。听说他的老婆从日本回来了。他的老婆是个东北女人，浓眉大眼，健壮中带着风骚的味道。显然，她的性管理是强有力的，也是卓有成效的。大熊屈从在她的石榴裙下。但是除了性，他们的性格又格格不入。他们的婚姻关系就这样在性的神奇作用下，奇怪地保持着，为了合法地性交，也为了婚生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