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乡村，栀子花盛开，空气里弥漫着香气。端午的清晨，婆婆肯定已经从池塘边砍回来一大抱艾蒿插在门前了，要不然，家里怎么会添了一种青草的香气？
　　 城里出生的文君喜欢这种乡村的感觉，躺在乡下婆家的床上，哪怕有蚊虫的骚扰，她也能听到屋后树林里的鸟叫，能看到风从前窗穿过后窗，蹑手蹑脚地带动窗沿上一条纸片的模样。
　　 “我家这媳妇什么都好，我也不是怪她……唉！”院子里婆婆在跟邻家的张婶李婶还有文君的大姑子杨琼一起包粽子，一直在窃窃地说着张家长李家短。这句话随风一起飞进屋中，落在文君的耳际上，刚刚快乐惬意的要膨胀的她，瞬间像被扎了一下，“哧”的一声瘪了下去。
　　 她晃了晃杨明，杨明迷迷糊糊地说：“别捣乱，乖，睡觉。”然后吻了她一下，伸出胳膊将她搂在怀里继续睡。
　　 她看了看杨明熟睡的脸，像个孩子一样。他们结婚已经十三年了，感情很好，他像婚前一样宠着她，家务活只要他有时间基本上全包了。她觉得今生最准确的选择就是选了杨明做老公，除了他这个妈。可是，结婚前，杨明就说：“小君，你以后可以对我不好，但千万别对我妈不好，她从小是我爸的童养媳，小时候就照顾几个姑姑跟叔叔，书也没机会念，家里脏活重活都是她的。后来，我爸长大后爱上了别人，虽然跟她结婚了，但是对她不好，常常打她。所以，她的一生没有享到福。你答应我，好吗？”
　　 文君本来就是个善良的人，听了这话，既感动于杨明的孝心，又真心同情婆婆，所以结婚后，文君是比杨明对婆婆还好。每次回家，她都记着给婆婆买鞋子啊衣服啊或者是吃的用的。
　　 婆婆其实一直对她也很好，女儿囡囡出世了，婆婆也是万般疼爱，捧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囡囡出生时是剖腹产，婆婆在医院看了三天三夜都没合眼，她怕别人将她的孙女给偷去了！当时把文君感动得一塌糊涂，硬是逼着婆婆提前回家了。
　　 囡囡长大了，有一次，回老家之后，突然对文君说：“妈妈，你再给我生个弟弟好吗？”
　　 “为什么要给你生个弟弟啊？”
　　 “你要是给我生个弟弟，奶奶就不会叹气了。她让我跟你说，让你再给我生个弟弟陪我玩。”
　　 文君的心里腾地窜起一股火苗，想了想，又压下去了：“囡囡，下次奶奶再说，你就说地球装不下那么多的人了，会爆炸的。”
　　 那之后，文君留意听，经常能听到婆婆的轻轻叹息。有时一家人坐在一起看电视，她会说：“这电视里的一家子都是两个小孩啊。”
　　 文君笑着说：“妈！那是广告，用来宣传产品的，不是真的一家子。”
　　 去年年底时一个周末，一家人在一起吃饭，她又“哎”了长叹一声：“村里张婶家添孙子了。喊我去吃喜蛋，明天早晨我要去帮忙，真不想去呀。”杨明是个没心没肺的家伙：“我们下午就要回去上班，爸下午去打牌，你在家也没事。都是乡邻不去不好啊。我们家有事他们不也一样来帮忙吗？”
　　 “我们家有事，我们家能有什么事？”婆婆连声问。
　　 文君心里明白，但是也理解，就没说什么。毕竟没念过书的婆婆是无法理解计划生育政策的，在她的头脑里也很难接受生男生女都一样的观念。文君看看杨明，他还在呼噜呼噜地吃饭，一点没放在心上。文君在心里幽幽叹口气，没说什么。
　　 每次回家，文君都能听出婆婆日积月累的叹气声里的哀怨在加重，“再这样下去，你妈会得思孙病的。你回去要说说她啊，你看现在不是国策在这么，我们犯法去生个儿子，然后工作都丢了，喝西北风啊。况且，即使给机会生，你能保证一准生儿子？”文君对杨明说。
　　 “老婆，别计较啊，她是没受过教育，你是受过教育的高级知识分子啊。”
　　 “去去去！谁也没规定知识分子就一定要忍气吞声。要不是想着她是你的妈，想她从小就可怜，我真是受不了这气了。只要一回家，那哀怨的叹气声就紧紧相随，不回家吧，她跟爸两个在老家又孤单。真是！”
　　 “我就知道老婆你知书达理、善解人意。”
　　 她捏捏老公的嘴巴：“这猪拱嘴还真甜啊，那你用这甜拱嘴说点好听的哄哄你妈，治治她的思孙病啊！怕她烦是其一，最怕的还是她这样会日久生病的。”
　　 “对对对！老婆深谋远虑。这个端午节我们回去，你好好劝劝她，我老婆最会说话了是吧？”杨明抱着文君，摇了摇。文君知道杨明在她妈妈面前从来是惟命是从，也就点头同意了。
　　 这不，本来这个端午节准备好好说说婆婆的，这婆婆的叹息声却提前向文君进攻了。
　　 “妈！你这不能怪文君，人家虽然说是城市女孩，可是不娇气，还孝顺，你看她回来一点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哪点挑剔了，村子里谁不说她好？生男孩生女孩又不是她决定的了的。”大姐杨琼的声音传过来。
　　 “我哪怪她了，我怪我的命不好……”婆婆的声音带着哭腔，只要讲到“命不好”她就想起从小到大的心酸。
　　 “杨婶，你家文君听话，让她请一年假，回来偷着生一个，只要从她肚子里过一遍不就行了？你又年轻，生下来你养着，很快就长大了。我家那小强现在都会笑了。”这是李婶的声音，她家的儿子儿媳在外打工，根据计划生育政策，农村里第一胎是女孩可以生第二胎，所以去年冬天，她抱上了大胖孙子，有足够的理由扬眉吐气。
　　 “是啊，杨婶，你要是忙不过来我们还能过来给你帮着带。一年就会走了，好带啊。”张婶接着说。
　　 “我家小强那些尿片啊小肚兜啊我都给你留着，你家孙子出世就能穿。”
　　 文君觉得自己要起来了，这样躺着估计粽子包好了，她的二胎计划也就被包装好了。
　　 “妈，依我看，你们这样想就不对。”杨琼说，“现在不是生孩子要多长时间、养孩子费不费事的问题，要是他俩再偷生一个，工作都没了，他们怎么生活？”
　　 “你这死丫头，就替他们讲话。现在偷生的多了，就他们两个就犯法了，就丢工作了？话说回来了，就算丢了工作，他们两个有手有脚的，村里打工的都买车子了，他们不什么都没有？还不如去打工！只要有了人，怕什么？”
　　 “妈！他们不是有囡囡了吗？囡囡又聪明又可爱，还那样亲着你，你还不满足？对了，囡囡呢？还在睡觉？”
　　 婆婆想到囡囡大概放松了情绪：“她呀，只要回来就要跟我睡，早晨我们起床她也跟着起来，吵着爷爷带她去后面玩去了。”
　　 “奶奶！奶奶！乡村真好玩！”囡囡从外面跑回来。
　　 “这孩子，从田埂跑到菜园，又跑到小山去，玩不够。你们都在包粽子啊，我家这个就是手笨，麻烦你们了。”文君听出这是公公的声音，文君认识的公公憨厚朴实，说话耿直，待人极为宽厚，特别疼爱他们，根本跟老公说的年轻之时的他不一样，但是文君能理解，都说人老心慈，年轻时谁没个个性呢？
　　 “大丫头，你家小峰过节没回来？”
　　 “爸，你说怎么办？这儿子一大不要妈了。过了年就去上班了，昨天打电话说厂里只放一天假，去小梅家过节，不回来了。”小梅是大姐的准儿媳，周峰大学毕业在省城找到工作，然后遇见省城女孩小梅，坠入情网，虽还未办婚事，但是房子已经买好，就等着装潢了。
　　 “嘿嘿，看来你这个儿子被人抢走喽。”
　　 “爸，不就这样说嘛。昨天我给他发个短信：‘有个小孩不要妈妈了。’你猜他怎么回的：‘那个小孩反正不是我。’”大姐说到小峰就笑个不停，虽说气孩子吧，可心还是疼着呢。
　　 “大姐，你别怪小峰，这么大的孩子都这样，平时上班，周末还要陪陪小梅，放假时间短，一来一回时间都不够。”文君起来了，站在门口说，“张婶，李婶来了，看我早晨还在睡懒觉呢。你们辛苦了。”
　　 “你们平时忙，回来不就歇歇么。况且，让你包粽子你也不会啊。”张婶李婶笑着说。
　　 “文君，我就讲让你跟小峰说说，看看他最近怎么样，他呀什么话都愿意跟你讲，你在网上多找他谈谈。”文君是老师，小峰的高中就是跟她念的，所以这孩子跟舅妈特别亲，什么话都说，当年跟小梅谈恋爱的事都是先告诉文君，然后才跟爸妈说的。
　　 “大姐，你放心，小峰在单位里表现很出色，他的最新设计就要投入生产了。他性格好，心地也好，很受领导赏识呢。现在就是工作忙，况且又在谈恋爱，可以理解啊。等到将来结婚成家了就自然恋着家了，男孩子嘛，你要理解才行。”
　　 “现在这男孩子简直就是给人家养的，你看这小峰不是被人家抢去了，以后他们成家了跟你亲家他们住一起，还不成人家的儿子了吗？我们村里的陈三、彭飞不都是这样吗？丫头，你还傻呀。”公公读过书，当过教师，后来因为家里弟妹太多就回乡务农，但是一直订书看报，所以思想上还是很开明的。
　　 婆婆憋不住了：“不能这样说，就算是跟他们住在一起，还是你们周家人，过年过节还是来烧你们周家的香火。”
　　 文君担心现在有外人在，又是端午节，怕又惹得婆婆心酸。就故意打岔：“哎，爸，今天过节几个叔叔姑姑有没有回来的？”
　　 “都不回来。我打过电话了，你两个姑姑家孩子都不在家，就凑一起过节了。三叔去了上海，四叔家女儿回来。对了，今天早晨你二叔还从这儿过，李深来接他们去过节。”
　　 “真的？这个李深真不错。”
　　 “就是啊，说是女婿其实抵得过一个儿。你想他家老远的山西，一年只能回两趟家。他爸爸当年因为偷生这个儿子丢了公职，还被罚了二十万，结果还不是帮别人生的儿子？你们讲是不是？”
　　 张婶李婶对看了一眼：“可不是这个理？”
　　 婆婆不做声了。
　　 “爸，你这样想也对，你看啊，李深他们不是生了个女儿吗？他们也只能生一个，这样看来，李叔叔也只能求个子辈有儿子，也管不上孙辈、重孙辈了，谁能保证啊？对吧？”
　　 “小君，你说得对。这么些年你妈老在我面前絮叨，开始时我也有想法，现在见多了、想多了，想开了心里一下子就亮堂了。老婆子，你也别想不开，只要我们一大家子都健健康康的、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好。”
　　 “哼！你说的好听，我还不是为你们杨家的香火！看你以后见到列祖列宗怎么跟他们交代。”
　　 “老婆子，这个你放心，以后见到他们我慢慢跟他们说，你别操心，你就包你的粽子，孙女等着吃呢。小君，其他都没什么，囡囡你要带好，一个馒头煮熟吃，别惯着，好好教育。”
　　 文君点点头，调皮地说：“爸妈，你们放心，我一定不惯着她。从明天起，让她买菜做饭洗衣服！”
　　 “那不行！她那么小。”公公婆婆一起说，然后一愣，知道文君在开玩笑，都笑起来！
　　 小小的院子充满了花香和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