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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他乡(散文)


作者:江少宾 秀才,2579.22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817发表时间:2013-06-18 15:32:57

这个下午,我为这样的场景暗自吃惊:一群蓬头垢面的民工蜷缩在火塘前,轮番吸食自制的纸烟,面容黯淡,有一种习以为常的安详与淡定。轮窑厂高高的烟囱耸立在他们的身后,无数黑色的颗粒纷纷下落,像一场雨,遮蔽了春天萌动的面容。不远处,是几个开着拖拉机嬉戏的少年,他们制造着种种飞车的动作,尘烟四起,惊险万分。一群正在哺育的妇女盘腿而坐,吃吃地笑声像受惊的寒鸦,在经久不散的尘烟里扑打着翅膀。
   那一只只裸露着的气球一样饱满、古董一样陈旧的乳房,已经失去了原来的颜色。尽管早春的阳光仁慈地躺在它们上面,但我依然无法准确地说出它们究竟属于哪一种色系——仿佛,那已不再是一个器官,而仅仅是一只碗,一件容器——女性的隐私与母性的光辉一起销声匿迹,无辜的婴孩像那些被忽略的乳房,在母亲的身体上晃荡,对无数粉尘毫无觉察。
   他们来自于贵州、四川和云南。我听不懂他们的方言,能和我们勉强交流的,是两个走南闯北的工头,年轻的叫布托,年长的叫扎西。那群懵懂的少年显然没有见过摄像机,他们不约而同地放弃了“飞车”,在镜头前做起了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游戏。这时候,本该属于他们的好奇与无邪竞相流露了出来,我终于看见,他们其实还都是孩子,最大的,也才十四五岁的样子。摄像师显然是受到了感染,他将录象带倒了回来,回放给孩子们看。刚刚还活蹦乱跳的“飞车党”很快呆若木鸡,他们的脸成了一张张白纸,嘴里含糊不清地喷射出一粒粒子弹。我听见了那种呼啸着的尖锐,它们很不友好,每一个唾沫都能造成致命的伤。
   片刻之后,几十双眼睛就编织起了一张愤怒的大网——我们成了束手无策的蜘蛛——那群正在哺育的妇女甚至不顾啼哭的婴孩,一梭梭更为锐利的子弹向我们射来。我只有求助于布托(扎西神秘地失踪了。似乎,所有的工头都热爱玩失踪这种游戏),布托一脸无辜地抽着我们这里的卷烟,用烟头指了指我们的摄像机。哦,他们是被镜头里的自己给吓住了,在他们的意识世界里,只有神灵才能使人看见魂魄的样子。他们以为,在我们带来的这个黑匣子里,藏着一个看不见的神灵,这个神灵摄走了他们的魂魄,而一个魂魄提前游离的人,惟一的出路便是躺下来,在巫师的祷祝声里:等死!
   布托吞吞吐吐的翻译让我们面面相觑,让我们误以为,我们已经置身于另一个人世。要命的是,我虽然懂得一大堆专业的名词,比如像素,比如光圈,比如白平衡,再比如推拉摇移,但面对他们,我发现所有的名词都无从谈起,我根本就解释不清这个能把他们的“魂魄”摄下来的黑匣子!作为一个职业电视人,我无比依赖并信赖于这个黑匣子,它忠实地记录过无数的人与事,成为比诸多“红头文件”更有效也更有力的公器。在我的职业电视生涯里,它时常无往而不胜,让我对它的威力产生动摇的,这是惟一的一次。这一刻,作为一名惯性的帮助者,我忽然对自己是否具备帮助的资格产生了怀疑。或许,生而为人,我们谁都不具备帮助的资格,能够给予帮助的,其实正是这些被我们长久轻忽的机器,以及机器背后的附加值与附属物!那些看似需要帮助的群体,他们的世界是自足而完整的,任何人的自以为是的帮助,其实与悍然入侵并无差异。
   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从来就没有迈出过窑厂半步,去过集镇的,更是寥寥无几。许多人,春节的时候也不愿意回去,“那么拥挤的春运!”“那么吓人的车费!”窑厂及窑厂周边的一切已足以让他们感受到,这里已经是另一片崭新的世界——几米之外,就是荒凉而贫瘠的田野,营养不良的土地上,稀拉拉的油菜花羞答答地开。连炊烟和拖拉机都令他们倍感新鲜、大开眼界,在他们那里,既没有拖拉机,也没有烟囱和灶台。这样的天地让他们获得了从未有过的满足,而这样的平和与安宁,也正是他们所想要的。
   好在布托见过一些世面,就在我沮丧透顶、打算撤离的时候,布托主动和轮窑厂的马厂长取得了联系。几分钟之后,马厂长就从人群中钻了进来,他戴着金戒指的大手领袖似地挥了挥,愤怒的“大网”就断了,尖锐的“子弹”跟着也哑了。我诧异地看着气喘吁吁的马厂长,他矮而胖,一脸油汗熠熠发光,一尺高的肚子像一只热水袋,在紧绷绷的衣服下面危险地摇晃。马厂长一面擦汗一边示意我们进一间低矮的棉瓦房,我们如蒙大赦,就进去。屋子布置得像是办公室:一张乡间习见的餐桌(灰尘约有五寸厚),一盏日光灯挣扎着,亮了,嘶嘶作响。一转身,又碰到一张床,铺着草席,被褥卷作一团,像我大学毕业时丢掉的那张。没有地方给我们坐,屋里只有一张凳子。这时候的马厂长显得非常卑微,刚刚还熠熠发光的脸忽然成了万恶的旧社会。人一阔,脸确实是会变的,既有可能变阔,也有可能变窄。
   他拒绝采访,但愿意“私下里谈一谈”,“私下里谈一谈”是一种很商人的做法。他显然早已懂得媒体的“潜规则”,并懂得如何利用这种“潜规则”来规避媒体的曝光。
   窑厂里有四十四名来自云、贵、川边远山区的民工,除了不用干活的布托和扎西,马厂长叫不出任何一个民工的名字。在马厂长提供的工资表上,姓名那一栏没有姓名,而是从“1”到“44”。签名那一栏,同样如此。这真是个天才的发明!——四十四名民工等于四十四个阿拉伯数字。等于四十四床被褥和席子。等于每人每天工作十至十二个小时。等于每人每天二十至三十元不等的工资……
   1、2、3……44!第一个想到用数字代替姓名的人,一定是希特勒,他一定是在集中营里找到了灵感,并付诸实施。数字剥离了姓名的外涵和内延,剥离了一个人的所有附属物,剥离到没有愿景没有温度没有差异没有性别。这个天才的发明如今广为应用,比如监狱和医院。
   马厂长尴尬地搓着手,不时转一转硕大的金戒指。那么硕大的金戒指!冰冷的寒光闪烁着物质上的粗俗暗示。在纸页的翻动声里,这个很显然的暴发户汗如雨下。汗水暴露了他不足的底气,以及内心的争斗与恐慌。看来他的内心并未完全麻木,一个人的内心设若尚存畏惧,他就应该还有几分善良。但我却不知道,当这个内心尚存畏惧的暴发户,对着花名册从“1”喊到“44”,他看到的究竟是一个个活生生的外来务工者,还是一个个阿拉伯数字?
   在马厂长提供的工资表上,我没有看见布托和扎西的名字。作为带队的工头,布托和扎西的工资单独领取,并且另有一套很商业的计算模式。简而言之,就是从每个民工的工资里抽出一部分(剩下的部分,才是民工们可以拿到手的每天二十至三十元不等的工资),那被抽走的部分究竟有多少,马厂长一直含糊其词。毫无疑问,作为工头的布托和扎西已经跃身于另一个阶层,他们和马厂长成了同谋,对同族同寨的乡亲进行层层盘剥。然而他们——这被物化的一群——却对他们感恩戴德,言听计从。他们感恩于布托和扎西带来的一切,在他们那里,两千元就能娶回一房媳妇,一万元就可以衣食无忧、挥金如土。为了能让布托和扎西把未成年的孩子带出寨子打工,母亲或姐姐们甚至做出了令人难以理解的牺牲。从“1”到“44”,未成年的孩子至少有七八名。他们怀揣着一知半解的好奇和懵懵懂懂的梦想,成为民工潮中的一部分。伤筋动骨的成人礼,在母亲或姐姐的呻吟中完成。
   夜晚的轮窑厂是一个让人致幻的世界。附近的村民都目睹过他们的盛宴,原始的肉欲与野性,在大地上毫无顾忌地宣泄。夜晚的布托和扎西,是主宰一切的王,是拥有无上权力的皇帝。我相信,夜幕掩盖下的他们是真地沉湎于幸福,他们素面朝天,低矮的苍穹轻轻地匍匐下来,覆盖着这些永远不会失眠的人。他们的梦里没有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倾轧,没有身份的焦虑与体认,也没有生活的无奈、惶惑与苦痛。他们是城市的绝缘体,城市里的流行病从来就没有真正困扰过他们。这是匍匐着的一群,“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轮窑厂附近有一座很不起眼的小村,去往小村的机耕路,尘烟滚滚。村口,一株株高大的刺槐耷拉着脑袋,灰蒙蒙的树冠,有气无力地悬浮在半空。下午四五点钟的样子,这个江淮分水岭上的小村像一座在时间深处没落的废墟,陈旧得让人不敢轻易靠近。这样的小村摧毁了我对春天的信心。春天的田野应该一派青葱,应该是大地上最为昂扬的部分。然而这个空荡荡的小村暮霭沉沉,整个小村,只留守着二十几个老得已经不会吃惊的老人。对于我们这群不速之客的到来,老人们无一例外地持守着令人窒息的平静。窑厂低廉的工资对村民们毫无吸引力,村民们也不愿意在家门口打工。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只要出去,就有可能。于是,村里的年轻人都拖家带口地走了,有的移居到镇上,有的混迹于县城,更多的则远赴他乡,为融入某座城市而苦苦打拼。他们不知道,在融入城市的同时,故乡正在一点点地被蚕食,一点点地被侵吞。这样的融入无异于自我撕裂一道伤口,在坚硬的城市里沉浮,他们前赴后继,有始无终。
   他们和轮窑厂里的他们,本质上都是一样的。时间久了,安稳了,此心安处,他乡亦吾乡。
   只有如此。
   只能如此。
  
   在江淮分水岭地区,这样的轮窑厂,一个县就有八十多座,在那里打工的,没有一名当地的村民。他们形成了一个个相对固定的“村落”,云南村。四川村。贵州村。轮窑厂里的情景都是大同小异的——封闭。自足。物化的一群。一个个没有尽头的梦。有多少座轮窑厂(化肥厂、塑料制品厂、造纸厂、石灰厂、水泥厂……)附近就有多少座空村,就有多少条河流被污染,成片的土地寸草不生。“任何一株草的死亡都是人的死亡”,这样的空是彻底而最后的空,这样的死亡像一个个毒瘤,让苍凉的大地一阵阵喊疼。
   其实,我们和他们也是一样的,都是一群没有故乡的被篡改的人。地理上的故乡,恐怕我们是再也回不去了,故乡和他乡,来去皆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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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读完文章,内心翻涌着,无以名状。这篇散文描写了一群在特定环境与条件下的工人们的生活状态。她们由不同城市而来聚集在轮窑厂打工,久之安之。封闭式的环境,使得这样一群人宛如井底蛙,井口的大小,决定着他们的视线与认知。他们看似是一群需要被帮助的群体,然而,他们的世界却是自足而完整的,任何人的帮助,都好像是自以为与悍然入侵。他们甚至已经习惯了老板将自己的姓名以一串毫无属意的数字替代,这样一群城市的绝缘体,或许已含糊了姓名所附属在他们身上的意义与内涵。懵懂的一些梦想,需要以身体作为礼品去成全,然而他们却也以一种安然且感恩的姿态存活着,这样的况景,令人感到悲怆亦感概万千!他乡——有多少人在他乡打拼,为何在他乡,其千般苦楚与滋味,为吾自知啊!散文文笔娴熟,形象丰满,富有张力。作者在文章中寄寓了自己的理想及希望,这是全文的情感线索。文章亦带给人不同视角的思考,佳作,推荐共赏!问好作者。【编辑:紫月清影】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306190029】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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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紫月清影        2013-06-18 15:42:22
  问候江老师,感谢赐稿流年,祝福夏安。
思无邪。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3-06-19 21:13:21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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