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回故乡（1）

　　我带着张强的骨灰盒，回到了我的故乡——翼城。
　　十年前，我与张强一同离开翼城，前往一个叫叶州的南方城市，在那里开始了我们的工作和婚姻。我爱他，遵守着当初我对他的承诺，十年来，在他身上无论发生样的事，我一直在他身边，直到他自杀身亡的那一刻，我还握着他的手，听他将他的遗愿告诉我，——今天，我之所以回到故乡，也是遵从了他的遗愿。
　　我将他的骨灰盒包了一张过期的报纸，与我那些衣物一起，放在我黑色的旅行包里。在火车上，曾有一个小女孩儿，对我的旅行包感兴趣，她摸着我的旅行包，小手儿在旅行包上滑着，滑着滑着，她就触到一个硬棱。
　　她像发现新大陆一样，歪头问我：“阿姨，你包里装的什么啊？我怎么摸着像一个方型的玩具呢？”
　　我说：“孩子，那是一个盒子！”
　　“盒子？莫不是圣诞老人的魔盒？魔盒里有你送给别人的礼物吧？可不可以拿出来看看！”她眨着明亮的眼睛说。
　　我笑着说：“真对不起，那个盒子还真不能拿出来！一旦拿出来了，那里面的东西，会吓得火车都跑不动的！”
　　全车厢的人，为我的回答哈哈大笑。但小女孩儿却不愿意了，说：“阿姨，你说话竟糊弄人，我不信！”
　　小女孩嘟着小嘴儿的样子，让人可怜。我拉开旅行包，在骨灰盒上面放着我的几本书，我将书拿出来，指给那小女孩儿，“来，看这是什么？画书！来，我们一起看画书好不好？”
　　小女孩儿终于绽开笑颜，拍着手，坐在我的漆上，我们一起打开了那本书。她轻轻地念道：“《莲蕊诗画集》，我认识你书上的字！阿姨，快打开看看！”
　　我翻开了第一页，她又念道：“《莲蕊画像》，好漂亮的古典美人，比我看过的动画书上的美人都美！阿姨，这是你画的吗？你真行啊！比我的美术老师都行！”
　　听着她的夸赞，我的心中暂且忘记了旅行包中的骨灰盒。但我知道，张强的灵魂，从没有离开过我！他紧紧地跟随着我，在我下意识低头的时候，我的眼中就会出现他的面容。
　　我与小女孩儿只看了一会儿书，她的母亲就走过来将她领走了。
　　没有了小女孩儿的绕膝，身边一下子安静了许多。我抬头看周围，有人睡着了，有人玩着扑克，还有人头对头地像说话也像亲吻，——很好，没有人再注意我的旅行包了，我确实也有些疲倦了，眼睛禁不住地打起架来。
　　但在我的意识中，我绝不允许自己守着张强的骨灰打瞌睡，——这会让我愧疚一辈子！就在上眼皮与下眼皮打架的时候，就在我闭也不是，不闭也不是的时候，我猛地睁开眼，——我看到一双黑黄的大手，拿着一把尖刀，正欲划开我的旅行包，将那四四方方的盒子撬开！
　　我大睁着眼睛，大喝一声：“住手！”
　　不知怎么，在我喊出这句话的时候，那双黑黄的手却忽然不见了，旅行包又完好无损地放在我的脚边。我有些疑惑了，难道是幻觉？在我周围的那些人，打着哈哈地嘲笑我，“怎么了，你还喜欢大惊小怪啊？”
　　我冲他们不好意思地笑笑，然后将包放到了我的两膝上，伸出双臂，紧紧地抱着它！
　　我的头抵着车窗，眼睛望着窗外……
　　这就是2013年的春天，窗外的春色那么美，青山如黛，绿水长流，但我的张强却在这么一个春天里死去了。还记得2003年的那年夏天，因莲蕊馆中的文物被盗，我与张强相识相恋，并远赴叶州生活……想来，这一切简直如梦一般。如今只我一个人回到故乡，而张强却做了叶州的鬼魂，让我替他完成这最后的归乡梦。
　　提着沉重的旅行包，我从火车上下来。翼城车站上人来人往，但却没有一个人是为我而停留的。我摸摸包中的盒子，还好，张强还在，他一直陪伴着我。这次归家，我没有提前告知家人，一来我怕父母伤心；二来张强骨灰归乡，本来是我自作主张的，如果我提前大肆张扬，有可能还没到翼城，就会被人截下了。
　　走在翼城的街道上，我仿佛回到了十年前。到底是故乡啊，连着血脉，连着筋骨，连着儿时的梦。迎宾路上的桃花开了，一团红一团红的，煞是好看，有年轻的姑娘，故意隐在花枝旁，拍照留念或者携一男伴，两人在桃树下窃窃私语。看到那些男伴，这又让我想起了张强，张强也是生于斯的人，你说他能不想家，能不将自己的骨灰撒到故乡的大地上吗？——他才不管那些人怎么看呢，他就是翼城的孩子，死了都愿意将骨灰洒到这里！而我现在正帮他实现这个愿望！
　　“记住，你的眼就是我的眼，你所见就是我所见，永远不要让我失去眼睛，永远不要让我看不见！”
　　这是张强临死前告知我的话，此刻想来，我仍然热泪盈眶。我对着包中的盒子说，“张强，我知道你最喜欢街心公园那些盛开的洁白杏花了，现在我就带你去看看！”
　　我提着我的旅行包，穿过街心公园，在一处植着杏树的空地上停下来，又是一年春来到，洁白的杏花盛开了，白得像雪，像天上的白云，我在心里对张强说：“张强，你看到了吗，杏花也开了，而且比桃花开得早，一阵儿微风吹来，那些洁白的花瓣都飘落了……”
　　我坐在街心公园的石凳上，抬头望天，天空湛蓝，远处正有一片洁白的云朵，向我飘来。游子的心，如云飘。这是我的话，也是张强的话。我告诫自己，从现在开始不能再想张强了，我要提着他的骨灰，回我的家，家中有老母老父，不能再让他们伤心了。
　　我平复了一下我的心情，提着旅行包，敲响了我的家门。
　　给我开门的是我的母亲。十年不见，她真是见老了。头发几乎都白了，腰身也驼了，脸上皱纹密布，一笑起来，如同黑菊花绽放，让人既喜欢又怜悯。她见到我没笑，而是嗫嚅着嘴唇，两眼含泪，扑在了我的怀中，她说：“陈昕啊，你这么多年，在叶州为什么不给我来封信啊！你可让妈想死了！”
　　听到她的说话声，我的父亲也从厨房里跑出来。他也老了啊，当年他死活不同意我和张强的婚事，等我们偷偷登记结婚，他又害怕张强记恨他，而偷偷地将所有的积蓄给了张强，并说只要张强对我好，他甘愿剖肝割肺！如今，那个剖肝割肺的人，成了一个干瘦干瘦的柴棒了！旅行包一下子就从我的手上掉到了地上，我上前一把抱住了父亲：“爸，你怎么这么瘦了！你不该这么瘦的！”
　　父亲说：“陈昕啊，你回来了就好！那张强没有跟你一起回来？”
　　我迎着他的目光，不悲不喜地说：“爸爸，他来了！”
　　“来了？他在哪里，赶紧让他进来啊！”爸爸说。
　　我拉开旅行包，从包里取出那个用报纸包裹着的方型盒子，——我郑重地双手捧盒，将它放到我面前的桌子上，指着它说：“爸爸妈妈，张强在这里！他一路跟着我，从叶州回到了翼城！”
　　他们吓得瘫倒在地上，母亲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啊，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们？”
　　“告诉你们又有什么用呢？况且官场上的事情，连张强都没有办法，我们更不行了！”我平静地说着，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眼里禁不住有了眼泪。
　　父亲说：“我在电视和网上，曾看到过叶州边县出过乱子，也知道那边死了人，但没有想到是张强，而所有的媒体上也没有提死者的真名！”
　　我悲愤地说：“实际上，在一个乱子中，死一个人像死一只蚂蚁一样轻松，但张强在我的心里不是蚂蚁，而是重于泰山的人，如今，泰山已倒，让我如何活在这个世上，还不如死了的好！”
　　母亲一听我说“死”字，先就紧张起来，她一把抱住我，问：“你倒是说说，这张强是怎么死的？你将那些憋在你心里的东西说出来，可能就会轻松了！陈昕，快对妈说说吧！”
　　我擦干眼泪，望着母亲，不知该如何开口，但心中的那些话，不知怎么就到了嘴边，我大声地说：“法医鉴定张强是自杀，但他自己能捅自己十三刀吗？十三刀啊，刀刀落在他的肉身上，让我怎么相信，是他自己下的手呢！”
　　我痛苦地已无法站立，狠狠地揪着自己的头发，转回头，欲让自己的头颅去撞墙，——父亲一个箭步，就挡住了我，——他瘦瘦的身子横在我的面前，我不能无视他的存在。他老泪纵横地将我抱住，说：“陈昕，我和你妈就你这么一个女儿，你可不要做傻事啊！今天，你要是随了张强而去，我和你妈以后还怎么活？而且，像你说的，张强冤案未了，你就狠心看着他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吗？——你要给死者一个说法，也算你们夫妻一场！陈昕，听爸一句话，咱们从长计议，先将张强的骨灰盒留在咱家里，对外也不要公开这件事，你呢，也不要随便出门，等明天，我再去你原来的单位，求求你的领导，让他网开一面，允许你再回莲蕊纪念馆上班！这样你一边工作，一边为他寻找证据！爸爸求你了，你一定要坚强地活着！”
　　听了父亲的话，我止住了哭泣，禁不住回头重新端详张强的骨灰盒，骨灰盒上贴着张强的一寸照片，我对着那张照片说道：“张强啊，现在只能暂且委屈你了，你放心，我一定会记住你说过的话！”
　　在桌子上，我铺开一块一米见方的白布，将骨灰盒双手捧起，蹲在这块白布中间，然后又扯住布的四角，向中间一收，——就将骨灰盒收在了里面，——而我的右手臂向上轻轻一提，一个四四方方的包裹就被我提在了手上。提着它，我走向了我的卧室，将它放到了我的床头柜里。
　　母亲吓了一跳，说：“陈昕，你将张强的骨灰盒放在你睡觉的地方，不会感到害怕吗？”
　　我说：“妈，这么多年，我一直都和张强在一起，没有他，我才会睡不着呢？你放心吧！”
　　但母亲还是建议我，要将骨灰盒放到库房中去。我平生第一次顶撞了她，并执拗地将盒子放到了我想放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