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熙阁已经两天没有吃饭了，父亲总是要挟他：你要是选择跟你妈，以后就别来找我！
　　 妈下岗了，而跟着父亲，天天面对那个比自己大四岁的浓妆艳抹高分贝嗓音的继母，他会连杀人的心都有。
　　 我明天晚上就去偷，陈熙阁对自己说。他已经观察了一阵子了，每次下课，同学们大都习惯把锁头挂在门鼻子上，而每一把锁在外观上长得都是一样的，这样他可以趁人不注意时，拿自己宿舍的锁把别人宿舍的锁换下来，等他们一走，可以轻而易举地进入他们宿舍，而最后还不会有撬锁的痕迹，他们只会怀疑内贼。上课时间宿舍楼会封楼，他可以先到一楼楼梯下面潜伏起来，或者干脆装病。这样想着，他有一些得意。但他必须选择较高的楼层，否则万一被宿管发现就麻烦了，连做梦，他都莫名地惧怕铁窗生涯。还有，万一从楼上掉下来怎么办？他心里掠过一阵酸楚。
　　 这天晚上是实验课。大一五班的新生集中在解剖实验室学习人体组织结构，这是医学生必须经历的基础课。面对躺在案板上用皮革蒙着的尸体，男生们已经好奇得跃跃欲试，女生则在进门时看到窗户边站着的人体骨骼时就夸张地尖叫了几个回合。而陈熙阁脑海里一直在琢磨，是选择1楼还是13楼。1楼在空间上比较安全，但是一楼离宿管太近，而且有防盗网，万一来人，连跳窗逃跑的可能性都没有；13楼是顶楼，如果有人来，能不能顺着窗外的排水管道出溜到地面上？
　　 带实验课的老师叫大家安静下来，伸手揭开了尸体上的皮革。一股刺鼻的福尔马林味立即布满整间屋子。整具尸体是剥除了皮肤的，为的是便于观察、掌握人体的骨骼、肌肉、神经及脏器等组织结构。掀开和胸骨相连的两肋，就能看到经过防腐处理的胃和肠子。唯独尸体的头面部和私处的皮肤是完整的，还带着淡黄色的毛发。这使陈熙阁回想起去年在家乡的水上公园下面发掘的明朝女尸，一经风化，立即干瘪凹陷，唯有毛发还鲜活依旧，和今人无别。老师讲解过程中，有几个同学还是神不守舍地盯着尸体的敏感部位看。当老师让他们自由观察的时候，竟然有两个男生嘻嘻呵呵地说：嘿嘿，是个女的。有个女生说：好像不太老呢，是被枪毙的吧。于是拨开额上的发丝去找眉心的枪眼。这几个刻薄的同学真可恶！陈熙阁冷冷地想，平时班里就这两三个人走到哪儿都不招人待见。他扫了一眼尸体，看到死者额上有一道豆荚大小的疤痕。那两个男生又小声窃笑：猜猜这个死人有多大年龄，她额上的疤痕……他们甚至联想到，那道疤痕没准儿是这个女的生前干什么坏事比如偷人家东西时被打的。陈熙阁平时相当玩世不恭，但拿死人开玩笑算什么英雄。赶上他心情不好，什么鸟话他都能说出来。他说：你妈死了也是这样的，没准还没这好看呢。差点和那个男生打起来的时候，实验楼突然跳闸，黑麻麻的空间里，女生乱作一团，一股奇怪的凉风闪电般灌进了每个人的领口，深蓝色窗帘也呼啦啦摆动不定，月色透进来，窗边那副站立的骨骼好像裂开上下颚笑了起来。深秋的月光亮得匪夷所思，可以看到这具骨骼多处断裂，用了不少螺丝钉连接在一起。这是实验楼的一楼，地处走廊尽头，窗户是封闭的，风从哪里来？实验楼历年来都有关于陈尸的各种传说，最经得起推敲的是，有个男生在看了几次尸体后，丢了魂从此患了梦游症，很多个夜晚他都腿脚僵直、目不斜视地来解剖实验室，后来有几个值班老师跟踪后得知，那个男生来实验室之后做的事就是拿起一块块酱牛肉般的尸块在嘴上蹭。陈熙阁他们这批新生入学后曾兴奋地向辅导员打听过这件事，辅导员脸一沉说：不许瞎传！没看见实验室的门每天都是上锁的吗，别人怎么进来！又说，请你们尊重死者对医学事业的贡献！但他还是告诉大家，那个男生确实是看了尸体后受了刺激，脑子有点问题，最后不得不退学，但是他梦游的事纯属扯淡。看来还是确有此事了，大家不无欣慰地议论，这样的事在单调枯燥的学医生涯太有创意了。至于那个男生是怎么进入上了锁的实验室的，还用问吗，在那样的特殊时刻，什么样的锁都会自动打开。
　　 次日晚饭时分，陈熙阁揣着自己宿舍的锁头和钥匙，进入电梯，手指重重地点了13，直上顶楼。如他所愿，几乎每个宿舍的门外都挂着一把锁头。但却安静得不像话，没有一个人在走廊或水房活动。陈熙阁想，大家正在宿舍内吃饭吧。他选择了最西边的1301宿舍。13楼的尽头，是一面光线很好的落地窗，从那里应该可以一眼望见他们教室，望见辅导员在课桌间巡视的情形。陈熙阁下意识走过去，蓦地被一件软绵绵、肉乎乎的东西蹭到脸颊和脖子，他差点叫出来——一张质地很好的毛毯，暗淡得鬼火一般的廊灯下可以勉强辨认出毛毯的主色是猩红色，大片大片的猩红，没有规则和边界，间杂着几缕酱紫和肉粉色花纹。他用手刮了刮毯子，有一缕长长的头发绕在了指头上，看来十三楼住的是女生。他迅速换下1301房间的门锁，然后回到自己宿舍装病，让同学向辅导员请假不去上晚自习。
　　 7点半潜到13楼的时候，陈熙阁看到公寓的保洁阿姨正在清扫走廊，他屏住呼吸想要躲到安全出口那里，但是阿姨却冷冷地转过身来，眼神准确无误地盯着他，不说话。陈熙阁一愣，发现阿姨的左半脸长着大片黑记，以致这半拉脸除了白眼球之外便剩下模糊的黑。陈熙阁叽咕：长这么丑就别出来吓人，跟那什么姐姐似的。陈熙阁说，干吗这样看我？有病！
　　 再次到13楼，已经8点半了，还有一个小时就下课了，得赶紧把事儿办了。手电筒是用红布蒙住的，这样一来，手电筒笼罩下的光晕是一片朦胧的暗红，不会轻易被人发现。陈熙阁熟练地翻箱倒箧，用钳子拧掉柜子上那些自欺欺人的小锁，直奔主题地找到钱包塞进自己束了腰的内衣。这间宿舍住的是六个人，他只找到了三个钱包。女孩子习惯把最珍贵的东西放在枕头底下或被褥下面，陈熙阁立即改变了战略目标。最后一张床是靠窗的上铺。陈熙阁直起腰喘口气，突然那肉肉的、痒痒的东西又蹭到了自己的脸颊。该死的毛毯！猩红色毛毯。他用手扒拉了一下，却意外地触到一大把柔软的头发！这间屋子有人！陈熙阁倒吸一口凉气，陈熙阁的胆大是出了名的，小时候在乡下奶奶家，再深的地窖他也敢带头下去。他睁大眼睛向床上看去。床上躺着个女生，正平静地看着他：你这样太吓人了。可能是手电筒的效果，女生大大的眼睛看上去发红。女生说：我感冒了没有去上课，看样子你也在逃课。陈熙阁松了口气，判断这是那类同样胆量过人、不爱尖叫的女生，这样的女生也一般不会去告发别人。陈熙阁说，我需要钱，不过你幸免了，我要走了。女生说，以后不要这样了，早晚会葬送了你。陈熙阁一笑，从桌子上摸到一只皮筋：把你的头发扎起来，我不喜欢看女生披头散发。还有，你毛毯的颜色太怪了，不活泼。女生答非所问：扎马尾辫的女孩都有一颗快乐的心，我又不快乐。陈熙阁拿手电筒照女生的脸，难道你脸上有疤吗这么爱披散着头发？说完他就后悔了，因为他陡然想到了解剖实验室里的女尸。女鬼这个词一冒出来他立即感到双臂起满了鸡皮疙瘩。女生撩起了头发，陈熙阁看见那是一个光洁无瑕的少女的额头。他狠狠地嘲笑了一下自己的胆小。
　　 放学的号声响了起来。我真的该走了，陈熙阁说。你等等。女生从身下拿出一个信封：这些钱本来是给我妹妹交治疗费用的，但是现在用不着了，妹妹已经去世了，你拿着这些钱好好读书吧，以后不要再偷了，我知道，一定是被逼急了的人才会走这一步路。陈熙阁眼睛有些潮湿，自己大学都考了，谁会真的无聊到拿着青春和自由甚至生命作赌注去做个小贼？他问：你妹妹去世了？女生答：是，她本来是和我一起入学的，但是她得了白血病，学校象征性地为她捐款两次了，但是最后还是不够做骨髓移植的。说到这里女生哽咽了，陈熙阁发现她的眼睛更红了，像是要溢出血来。这钱我不能要，他说，否则我心里会不舒服。女生说，你快走。那你叫什么，我抽空来看你。女生说：我叫玉菲，姓这个姓的人特别少……不过你还是别来了。外面好像响起了嘈杂的人声。陈熙阁一闪身来到走廊，并没有发现一个人。他刚按下1键，手腕就被另一双冰凉的手擒住了。完了！陈熙阁一抬头，逼仄在眼前的是那张长了半边黑记的脸！那双手力气大得吓人，推着陈熙阁往走廊西头的阳台上走，落地窗的玻璃窗扇是敞开的，她要是再用力些肯定能把陈熙阁从13楼扔出去。她说：偷东西的人都该死！陈熙阁大叫：你这个疯子！然后没命地向安全通道跑去。
　　 同学们没有发现陈熙阁苍白的脸，各自洗漱打闹。陈熙阁想着，过一会儿也许警卫就该来抓他了，那个玉菲固然不会告状，但是那个打扫卫生的老女人肯定会。他此刻也许该逃跑，但是双腿软得像棉花，浑身冰凉彻骨。在近乎昏迷的状态中，他沉沉睡去。模糊中那张带着黑记的老脸清晰地浮了上来，眼神阴恶地瞪着他，同时伸过来那双冰凉的手卡他的脖子，这个过程中，她的头发散乱地覆盖上脸部……陈熙阁是被下铺的同学给摇醒的，同学说，你怎么睁着眼睛还大喊大叫，是不是也梦游了？陈熙阁头痛欲裂，他还听到同学们在议论一件新闻：昨晚12楼尽西头被盗了，少了五千多块钱，而门窗都没有被撬过的迹象，你说怪不怪？
　　 陈熙阁连续发了一个星期的高烧。到第七天退烧的这个下午，他拖着大病初愈的单薄的身体向辅导员打听：公寓楼顶楼打扫卫生的那个老（太婆）……阿姨是哪儿的？辅导员的话印证他真的遇到鬼了：这所楼里所有的清洁员都是男的，男生公寓哪有女保洁员的道理。陈熙阁问：那顶楼不是有一层是女生住的吗？辅导员想了想说：噢，是曾经住过女生，不过后来出了一些事，女生都不敢住这栋楼了。
　　 出了什么事？他问。同学们也都一下子安静下来，他们一向对不像话的事超级感兴趣。
　　 辅导员说：学校一直不让宣扬这件事，对学校名誉有损。但是说出来让同学们引以为戒也好。这栋楼的12层曾在短期内死过三个人，其中两个还是孪生姐妹。妹妹玉莎患白血病，没等到大家筹够钱为她做手术她自己就撞墙自杀了，她给学校留下遗书，要把遗体捐献给母校解剖教研室，精神实在可贵。
　　 有人恍然大悟：那具额头带疤的女尸，就是玉莎！
　　 那玉菲呢？怎么也死了呢？陈熙阁手脚又冰凉了。
　　 辅导员说：别提了，这姐儿俩几乎是一小时之内死掉的。为了给妹妹筹钱做手术，姐姐玉菲选择了去别人宿舍偷盗。但是很快被保洁阿姨发现了，她大喊着抓贼，尽管她是认识这个女孩的，尽管玉菲跪下来求她放过她，但是阿姨没有徇私。她把玉菲反锁在了她行窃的那间宿舍，然后去保卫科叫人。结果玉菲想要越窗逃跑，想要顺着排水管道溜下来，一个文弱的女孩子，后果可想而知。
　　 陈熙阁感觉喉咙着火般的疼，他低声问：为了避免摔伤，玉菲还裹了张毛毯？
　　 辅导员看了他一眼说：什么事也别想瞒住你们，的确是那样，但这不是异想天开吗，那可是12楼啊！玉菲一出窗户便坠楼了，浑身骨关节尽碎，毛毯本是鹅黄绣着粉花的，那天浸透了玉菲的血液，变成了惊心的猩红。奇怪的是她并没有立即毙命，临了吐出一句话：和妹妹在一起。
　　 这下大家都知道了，解剖实验室另一具骨骼标本——嗯，就是多处用螺丝钉连接的那具，是玉莎的姐姐玉菲。
　　 所有人都惊呼了一声。有人又问：那那个打扫卫生的阿姨呢？
　　 她可能受了刺激，第二天突然脑溢血去世了。
　　 陈熙阁喃喃说了一句：可上周我分明看到13楼住的是女生啊！
　　 辅导员摸了摸他的额头：你小子不会还在发烧吧？你们住的那栋公寓压根儿就没有13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