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过年
老王要办一个厂。厂子可以开工了。
老王,说“老”,其实不老,他只有三十五六岁;可看那样子还真“老”。他脸上的颧骨像石头突兀在悬崖上;嘴两边因为颧骨而形成的窝,就像悬崖上的两个山洞。额上的皱纹和眼角的鱼尾纹连成了一片,看上去怎么也有六十来岁。
厂子要开工,得拿到订单。老王出马了。他每天联系饭局,在饭桌上要订单,可每天他除了把自己喝得烂醉外,一个订单也没拉到。就他那瘦得像六十岁的老头的样子,谁相信他是一个厂长啊!请来的人酒足饭饱后,在他的醉眼朦胧中,钻进小车,一溜烟跑了。第二天,老王酒醒了,他拿出电话给人家打过去,就是没人接。
今天,老王联系到了一个比较大的订单客户。如果把这个订单拿下来,厂子的活就够做一段时间了。老王和这个客商约定,晚上七点在一家餐厅吃饭。老王把头发理了,让师傅帮他把胡子刮了一遍又一遍;回到家里,他穿着崭新的西服在镜子前照了又照;那领带取下来,又戴上,戴上又取下来,反复了很多遍。还不到六点半,老王就在餐厅门口等着了,第一次和人家见面,不能失信。他盼啊望啊,一直到晚上九点钟,这客商才来了。客商慢慢推开车门,慢慢伸出肥滚滚的脑袋,他一边打着电话,一边看餐厅的招牌,慢慢往餐厅门口走。老王一边接电话,一边迎了上去。老王伸出双手,做着自我介绍。那客商一看老王,把手缩了回去,转身就走!老王一惊,怎么啦?眼看客商就要到车边了,老王几步追了上去,一把抓住客商的手,客商尽力挣扎着,要抽身离开。两个餐厅保安来了,他们看看老王,看看客商的样子,一人抓住老王的一只手一下把老王拉开了。他们对老王吼道:“你缠着人家干什么?抢人啊?”客商趁机快速地往他的车走去。老王愣了一下,又赶紧追了上去。他双手抓住客商的手臂,眼眶一热,喉咙哽咽,双腿跪了下去……
两个人回到了餐厅门口,一个保安伸出手,很有礼貌地把那客商让了进去。另一个保安立刻上来拦住老王,怎么也不让老王进去。老王双手递上名片,保安看了一眼,揣在怀里,往外推着老王:“走走走,别在这里捣乱!”客商一看,笑了,他走出来,轻轻拍了拍保安的肩膀,做了一个放行的姿势,老王才被保安放进了餐厅……
随着几批货的出厂,订单稳定了,可人手又不够了。招聘的工人,嫌工资低,工作累,干上一个月,拿上工资走了。老王是一个一个地劝,一个一个地求,可这些工人就是不愿留下。老王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他看着窗外那密密麻麻的星星,要是这些星星是我的工人该多好!他真盼望天上有七仙女,可他又不是董永。那铁拐李在吗?他们要能成为自己的工人就好了。多少个夜晚,老王都在这样的胡思乱想中看着天渐渐亮了。
终于在老乡的帮助下,又凑齐了一批工人,老王带着他们在厂里边学边练。平时还好,走一批,又拉壮丁似地招一批,还能勉强应付订单。最难的就是过年,回家的工人特别多,他们一回家就要等到正月十五后才返厂,这对厂里订单任务的完成伤害太大了。完不成,赔偿不说,主要是那信誉,要留住信誉才能留住订单啊!留不住员工怎能留住订单呢?老王明白这个道理,可明白又有什么用呢?年一过,新的订单就来了,可老王不敢再接。以前是自己去请吃求订单,现在是人家找上门送订单,可没有工人呀!有一年,他听从一个手下的建议,凡事过年要回家的,年前这个月的工资就不发。规定贴在了厂门口,可来请假的工人还是不少,他一个也没同意。就是这样做了,老王还是没有留住工人,不少工人偷偷地跑了,他们一回家就不来了。老王知道,这些工人不可能不进厂,他们肯定是到别的厂子里去了,自己的厂成了免费培训机构?太冤了!可怎样才能留住自己的熟练工呢?老王是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
好了,一切都过去了。如今,老王的厂子已发展成两家,有员工四百来人了。厂子效益很好,与某些单位比,老王的员工工作轻松,收入也还可以。员工们对老王就不用厂长、经理、老总这些称呼了,都直接叫他老王。其实,他的一部分员工比他的年龄还大。他也好,比他大的,他也称呼老李老刘等,比他小的就称呼小袁小陈等。
这一切,还都亏了他请来的老乡大学生——小袁,小袁一来就给厂里立下了一个规矩。每年,厂子里评出五十名优秀员工,奖金以外,还有一项特别的奖励,那就是,优秀员工可以把父母家人接到城里来过年,玩上一个星期。厂里管来回的车船费和一家子的生活费,春节那天还有红包。说来奇怪,春节回家的员工突然少了。
这样过年已经是第几年了?老王自己也想不清楚了。每年一批优秀员工,每年都没有重复。至于小袁怎么操作的,老王从来不问,一是信任,二是员工们高兴满意就行。事实也是这样,每年在厂里过年,优秀员工也好,非优秀员工也好,个个都很高兴。
今天是大年三十了,吃过午饭,小袁按惯例,又开始找人布置厂里的礼堂了。晚上要开会,有节目表演。
礼堂前面是一幅横拉的大红彩布,布上是毛笔写的“我们是一家人”几个耀眼的大字,不消说,这是老王的笔迹。字体是老“严”的,就是古代那个大书法家老“严”呀,实际是“颜”,厂里很多员工不知道有姓“颜”的,就说成“严”,也没有人去纠正,“颜”就成了“严”,反正老“颜”也不会来讨要姓名权的,只要高兴就行。看上去,那些字字体浑厚,肥实圆润,就像老王现在的身体;有员工说,这些字更像我们这两个厂子,肥着呢。礼堂上空,拉上了彩纸,两边墙上安着霓虹灯,礼堂顶上,是瓦数不小的几盏大灯,音箱里放着大家喜欢的流行音乐。
晚上六点钟,员工们三三两两,说说笑笑地来到礼堂。主席台上有百十把椅子,是优秀员工和他们的家人就坐的。有接父母来的,有接老婆来的,也有女员工接老公来的,当然,少不了孩子。是小青年的,还接来了“朋友”。大家又看到了那熟悉而美丽幸福的几个大字。
老王也悄悄走进礼堂,在员工群中随便找个位置坐下。老王看了一下礼堂的座位,今年没有回家的员工有三百五十多人吧?够了,不影响年后的开工了。小袁已经在介绍今年的先进员工和他们的家人了,每念到一个员工的名字,那幕布就像一道门打开,那员工就会在彩纸做的雪花中,牵着家人高高兴兴地走出来。小袁站在主席台上,衣着时尚,还真像中央“春晚”上的周涛呢。你看,年轻漂亮,活泼得体。老王和员工们一样,看着台上的小袁,就像在欣赏一件珍宝,是的,小袁就是他们这个家的珍宝。虽然年年看到小袁,却像从没看够似的。
四十九个家庭了,马上就是最后一家出场了,老王笑着,心里数着。话筒里,小袁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她欢快地喊道:“请老王一家上场——”那个“王”字说得很重,那个“场”字拖得很长,就像在唱歌。礼堂里三百多人的掌声就像那雷,长时间地响着,老王也和大家一样忘情地鼓着掌。鼓着鼓着,老王的掌声停下了。那道彩门里走出的不是自己的老父亲吗?他牵着的不是自己盲眼的妈吗?哦,这边这位就是自己四十多岁的老姐了;老姐这边的不是自己的老婆和孩子吗?两位老人都接近七十岁了,两头白发在灯光下烁烁发光,是那么地醒目那么地刺眼。老王这几年为了和员工们一起过年,要么派老婆儿子回去看老人,要么寄钱给老家的姐姐,请他们和老人一起过春节……几年不见,老人真“老”了呀。老王张着嘴,看着自己的父母一步一步地走到主席台中间,他眼里的泪水渐渐掉在了衣服上。他没想到这“老王”会是自己的父母啊!
“现在,我们请王伯父和王伯母给我们说几句话!”小袁站在老王母亲的一侧,一手拿着话筒,一手扶着老王的母亲。两位老人推辞了一会,老王的母亲开口了:“孩子,你今天来了吗?听这闺女说,先不告诉你,要给你个惊喜。我看不见你,但我高兴!听这闺女说,你在这里很出息呢。我和你老爹你老姐都为你高兴呢。……”老王母亲高兴得手发抖,不知道说什么了。小袁接过话筒,含着眼泪动情地说道:“我们厂的弟兄姐妹们,你们知道王伯父王伯母王大姐是谁吗?他们的儿子兄弟为了和我们一起过年,已经好几年没和老人们一起了。我们就用热烈的掌声请老人的儿子上台来吧。”员工们努力地鼓着掌,一面偏头四下找着老人的儿子,老王流着眼泪在人群中缓缓站起来,愣在那里。大家一看,是自己的当家人,掌声更响了。掌声惊醒了老王,他走到过道上,飞快地向主席台跑去,大家的目光随着老王跑着。老王抱住了自己的老父老母老姐,竟然哭出了声来。
老王哭了,员工们也哭了,边哭边鼓着掌。老王从兜里拿出红包,老父老母老姐一人一个,然后是那些员工和家属们一人一个。老王从小袁手里接过话筒,两眼还掉着眼泪。“兄弟姐妹们,我知道大家和我一样,也思念老家的亲人。我也知道,你们相互谦让着,把和老人一起过年的机会让给了我们的兄弟姐妹。我做得还不够,我想,我们明年把名额至少再扩大一倍,希望每隔两三年,我们的每个员工就能在我们的厂里和亲人过一回年……”掌声在明亮的灯光下,在闪烁的霓虹灯下长久地响着,响着,传得很远很远。
老王又回到了员工群中,看着员工们那简单纯朴的节目表演。
正月初一,老王一家三口领着父母和姐姐到处去逛,看商场,进公园。自己的父母和老姐都还没有进过城市,就让他们好好地逛好好地看看吧。老王一家在公园里遇到了自己的员工,他们也和他们的家人那么兴奋地说着笑着走着看着。老王突然明白了,这么多员工们不愿回家,是他们也在等着机会让他们的亲人走出山村,到这大城市来过年来看看啊!初三后,其他员工就上班了;优秀员工们还可以陪他们的亲人继续走走看看,可他们的家人却说:“厂子里对我们这么好,还不抓紧时间?耍哪里都是耍,什么时候都能耍的。”于是,他们也上班了。
老王更加佩服小袁这些大学生了。
小说采用水墨画的润色方法,清雅中具有深远的情韵,耐人赏读,令人回味。
问候春雨,遥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