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我二十出头，没学可上，也没工作可做，只能窝在崇明老家务农。虽然生在蓬门陋壁，家境贫寒，但公正的老天爷还是把属于我的青春和爱的权利都赐给了我。
　　 “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漂亮又大方。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二十年后，每当我听到《小芳》这首流行歌曲时，记忆里就油然浮现出一位有两条油光水滑的长辫子、身材苗条、活泼美丽的姑娘形象。你们别以为这是我为了自慰而杜撰出来的梦中卓玛，她实有其人。跟我同村，小我两岁，曾是我的初恋。每天在生产队里干活时，我俩几乎一有机会就粘在一起窃窃私语，没有机会则眉目传情。下雨天不能大田劳动，就经常上她家去玩，顺便帮她家干些家务活。谈了两年，几乎达到谈婚论嫁的程度，终究因为她看不出我有跳出农门、携她白日飞升的希望，硬着心肠跟我分手了。
　　 每人都有或明或暗的初恋，而初恋这玩意儿又是那么的刻骨铭心。我的初恋未果几乎要了我的命，以致我茶饭不思，夜不成眠，日益黑瘦（本来就没白过，也没胖过）。
　　 父母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们不仅担心我找不到老婆断了后，更担心我身体垮下来就挣不到工分了。于是到处托亲访友，张罗着给我找对象。那时农村姑娘的择偶口号是；一工人二当兵，宁死不嫁种田人！可怜我的父母好话说了无其数，打拱作揖寻常事，总因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现实，一时难以如愿。
　　 无奈，父母的目光越过长江、转向比我家乡更为贫穷的江苏省启东、海门、南通等县市（如有上述地区的文友看到这几句话请原谅，我这里绝不是贬低你们的家乡，当初情况确实如此）。虽然当时仅一江之隔，但交通极其不便，每天只有两班船来往。可那里的风俗民情、生活习惯、言谈举止跟崇明几乎差不多，所以那里的姑娘似乎很愿意嫁过来。事实上，当时我村里就有十几个江苏媳妇，颇得当地人的好评。
　　
　　 时值盛夏。就在我失恋而痛苦得几乎“挠墙”的关键时刻，有个走街串巷的制秤匠人偶尔上门讨口水喝。听他口音，应是江北诸县的。平素一贯节俭的父亲，不仅热情招呼他喝糖精加醋浸黄瓜薄片的冷开水，还难得慷慨地邀请他共进午餐。那匠人盛情难却就入了席。尽管端上桌的只是缺盐少油无滋味的腌黄瓜、红焖茄子、咸菜豆瓣、炒青番茄四味家常纯绿色大菜，可他一看到饭碗里雪白的籼米饭，受宠若惊，连连说素昧平生萍水相逢，待他如此大礼，实在受之有愧。
　　 饭间聊起家常，得知他姓丁（怪不得他会钉木秤），四十五岁左右。在海门县务农，农闲时到处游走，揽些修木秤的活，贴补家用。
　　 父亲很快跟他热乎起来，彼此称兄道弟，相互敬烟不已。席间，父亲装作很随便的样子，问他村里可有待嫁的姑娘？满怀知遇之恩的丁匠马上意识到这次隆重招待的真实意图，立即来了精神，忙问道，给谁找对象？母亲正等着这句话，立即把筷子指向我，说：“喏，就是我家老四，他也老大不小了（我那时才22岁），在这里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对象，你能在你当地帮他找一个吗？成功了，我们按规矩办，谢媒人礼金决不会少了你”。
　　 他右手放下筷子，“砰、砰”地连拍两下自己胸脯，哈哈笑道：“大哥大嫂，你说的是这小伙子呀？模样不错，精神！只要你们不嫌我们那里穷，没嫁妆，别说给他找一个对象，两个、三个都包在我身上”！
　　 我母亲惊喜之下嗫嚅着接过口：“他叔，一个就够了。多了犯法，我家也养不起”。
　　 谈说间，饭吃好，丁匠站起身，嘴里叼着支香烟，在父亲的陪同下，俨然是联合国委派来的观察员，对我家的五间低矮简陋的砖墙草顶房，以及柴屋猪圈羊棚鸡窝狗舍，进行认真考查。他围着这堆破烂建筑转了两圈，用内行的眼光看了又看，点头不已。我父亲一看有戏，马上拉他到百米外的祖宅去看另外两间房，以增加我的求婚砝码。视察回来，丁匠再次重重地连拍三下自己胸脯，一脸庄重地说：“你们等着，我一星期后准来”！
　　 想不到堵在父母亲心头多时的一块石头竟那么轻易落了地，老两口激动得差点热烈拥抱弹冠相庆（可惜他们不会这个动作）。
　　 饭桌上，我像个懵懂的旁观者，听着他们的热烈对话却一言不发。听说我很快就能“脱光”，我也无动于衷。经过两年来的初恋，那个耳鬓厮磨巧笑倩然的小芳已经深埋在我的心底，叫我如何狠心挖出来任意丢弃？这辈子真的要跟不是小芳的外来妹结婚生子过日子，我压根就没想过。
　　 在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我父母天天轮流伸长着脖子盼丁匠降临，最好身后跟着个健壮的年轻姑娘。我却暗暗希望：那丁匠只是偶然来我家混吃蹭喝一顿，席间逢场作戏，随意吹了通牛皮后远走高飞，再也不登我家的门。
　　
　　 然而，那丁匠不知真是个实在人，还是他心里有底，倒真算得上言必行，行必果的汉子。在父母望眼欲穿的等待中，他如期出现，并以不容置疑的口吻，斩钉截铁地对我父母说，那边都已安排妥当，就等着我去相亲，保证携得美人归。
　　 父母大喜过望，立即着手装备我，以期一炮打响。
　　 我平时身上一直穿着土得掉渣的土布衣、衫，而且打了好几个补丁；脚上一双分辨不清颜色的土布鞋，不安分的大脚拇指时不时透过窟窿偷窥外面的世界。兼之我失恋后故意不修边幅，蓬头垢脸，以示悲痛。后来我读到堂.吉呵德为了表示对杜尔尼西亚的爱慕，独自躲进深山，故意忍饥挨饿、翻腾跳跃、吟诗歌唱，拼老命折腾自己的情节时，不禁哑然失笑：我这不是跟老堂如出一辙吗？只是我没有他的闲工夫发神经而已。按我目前这副尊容，别说携得美人归，恐怕拖个效颦的东施，她也会打110报警。
　　 好在活人不会被尿蹩死，一系列的补救措施纷纷出台；先由父亲押着我去镇上理发、修面。其用意我明白，就是以焕然一新的面目跟过去决裂，迎接新的战斗。母亲指挥三嫂，将三哥当兵前添置的，却不舍得穿的一件白的确良衬衫拿来。经检查发现：衬衫没理想中那么白，有点灰，且领口污垢显而易见。补救办法是，再跟大哥借一个崭新的节约领，顺便跟大哥再借一双旧皮鞋。二嫂闻讯，带来一条二哥的毛料裤子助阵。为确保此行成功，父亲再次亲自出面，到一位族兄那里借一块手表。整个村就他有。族兄知道手表对求婚者的重要性，且看在我经常陪他打扑克的份上，二话不说，立马从手腕下捋下，交给我父亲，只是再三关照我善待它，今后它还将有类似的光荣使命。我不由得感叹，真应了那句老话；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啊。
　　 试装时问题来了，两个领子并持，谁也不让谁，都想借此机会出一次风头。时值夏天，哪有穿两件衬衫的？装殓死人才讲究几个领呢。有办法，我把脏领口硬折进节约领里，剥夺它抛头露脸的机会，谁叫它那么不体面，早干吗去了？再套件纱卡上装，穿上毛裤，套上皮鞋，戴上手表，歪着脑袋在镜子前一站，嗬，我都不认得自己了。这是我吗？我真有那么精神、英俊吗？老话是怎么说的？佛靠金装，人靠衣装，真是颠扑不破的生活真理啊。
　　 父母把征询的目光投向丁匠。丁匠叼着烟（这期间我父亲尽量压制自己的烟瘾，频频向丁匠敬烟），认真地围着我转了一圈，满意地点了下头；“行啊，完全可以了”。
　　
　　 第二天清早，我们披着微曦出发了。丁匠骑着他的破自行车，前面带路。我骑着半新的自行车（这也是三哥置办的），母亲坐在我身后，押阵。在父亲、弟、妹、嫂子们的祝贺声中，我们（我和母亲）悲壮地上了路，大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豪情。为了刺激狠心拒绝我的小芳，这次相亲的事，已经故意传得满村皆知。如果相亲失败，我将无颜再见江东父老。因此父母定下的八字方针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从我家到牛棚港码头，有50里之遥。顺公路曲折西北行，我带着母亲，费力地蹬着自行车，紧随丁匠。坚持两个多小时后，当我推着自行车踏上跳板，跨进木制机帆船时，疲惫至极的我觉得自己走路也有点蹒跚了。
　　 过长江，踏上去海门的公路，继续西行。一小时后，经过县城，我累得不行，提议浏览一下市面。母亲当即响应，说这辈子恐怕没有第二次的机会看这县城了。于是我们走进最大的百货商店，看到里面柜台不少，营业员很多，可日用商品实在少的可怜；有，也得凭票或领导批条才能买。食品柜里有少许样品，不出售。大部分柜台里摆放着红宝书、四卷本的《毛泽东选集》，以及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半身石膏像。
　　 我们在这个商店里转了三分钟，失望地出了门，再次上车西北行。
　　 在我气喘吁吁的不断询问下，丁匠只是一味地回答；“快到了，快到了”。
　　 下午一点多，自行车从公路转入机耕路。我已累得说不出话，只是心里默念；终于到了！当我们在一所气势宏伟的三进大宅院前下车时，我强打精神，挺直了酸麻不堪的腰。第一次高兴地想，俗话说深宅大院必有美女，此行不虚啊。
　　
　　 在数十个村民的围观下，我故作庄重，目不斜视，推车跟在丁匠后面。我母亲则显出农村外交家的风度，很老到地频频与围观者点头微笑。谁知道哪块云彩会下雨？说不定未来的亲家母正挤在人众中细察我们的一言一行呢。
　　 “大家快来看呀，相亲的人进村啦”！我听到有个孩子在远处跳着脚喊，心里有点不爽，咋这么喊呢？弄得我像日本鬼子进村似的！我不是来抓你们的鸡、抢你们的粮，只是来相花姑娘。
　　 “小芳，你快来看，这小伙子模样不错！你嫁给他正合适，嘻嘻”。我心里“别”的一跳，这里也有小芳？转而一想，释然了，农村姑娘叫小芳的可多了，哪里没有小芳呢？
　　 “呸！我撕烂你的嘴。我看你从他下车就像掉了魂，一直死盯着他，跟你说话也不回。你才想嫁给他呢。咯咯”。我明白，她们故意大声说话，以扰乱我的判断力，吸引我的注意力，力求先拔头筹。
　　 “哟，三嫂，你看那小伙子手上带着表，明晃晃亮晶晶的，家底肯定不错。我侄女倒蛮配他的，是吧”？
　　 “他大姑，丁匠说了，那家顿顿白米饭，小菜四、五碗，里里外外十几间房呢。江南就是比我们江北好，怪不得好多小娘都要嫁到那边去享福。如果你侄女有福气也嫁到江南，我姑嫂俩结伴走亲戚，也去看看那里的花花世界”。
　　 我毕竟良知未瞑，听到她们的对话，“刷”地一下脸红如布，再也没勇气继续听下去，只能加快脚步，尾随着丁匠钻进了丁匠的家门，把紧跟而来的赞美声挡在了门外；“啧，啧，他的脸好薄噢，真是个老实巴交的好小伙子啊”。
　　 穿过大宅的穿堂时，我猜想这宅第原来肯定属于富甲一方的地主老财，土改后由人民政府分给众多贫农居住。偷眼看去，家家屋内凌乱不堪，天井里鸡屎鸭粪随处可见，有几家檐下飘荡着“万国旗”，毫无诗情画意。我的心凉了半截，对如此环境下能否出产美女，打了个大大的问号。
　　 等我们刚落座，气还没喘匀呢，来丁匠家的人就络绎不绝。每来一批人，其中必有一个姑娘，由她的家人陪着，大部分是母亲压阵。丁匠见邻居上门，热情招呼就坐，她女儿巧妙地引逗女伴聊天。我母亲就跟她们颔首示意，目光如锥。如果有男的陪着来，我就起身给在场的所有男人敬烟。
　　 我每发出一支烟，就不由自主地想起可怜的父亲，他那时只抽8分钱一包的烟，还不时遭母亲的白眼。这次相亲，他郑重其事地塞给我半条“大前门”！无怪乎那些男的接到烟，凑近鼻子一闻，再看牌子，由衷地感叹：“大前门呀，我们这里只有大队（现在的村）书记才配抽这个烟，老百姓那舍得哦”。是的，我父亲也不配、不舍得抽如此昂贵的烟！这包烟3毛5分，我父亲在生产队里累死累活一天的报酬，还抵不上半包“大前门”。
　　 母亲象个老练的外交家，不动声色地仔细端详每个姑娘，心里反复比较每个姑娘的身材是否粗壮，臀部是否够大，胸部是否够挺。她从现实生活考虑，认为娶来的媳妇应该是种地的好手，放下孩子能锄地，扔下扁担就喂猪，并且能生一窝健康的孩子。生了孩子要有足够的奶水，至于买奶粉？想也甭想！如果娶了像林黛玉那样美艳、多情、会吟诗作画却整天病歪歪的姑娘，除了当花瓶供养她一辈子，还能有什么用处？况且那时的农村，也没经济能力养这样的闲人。所以我母亲把关得很仔细，并不时向我投来询问的目光。
　　 而我那时早窘得手足无措，根本没勇气直视姑娘，只是迅速瞟了一眼，就面红耳赤地低下了头。因此整个下午虽然来了六、七批人，竟没有哪个姑娘能与我心中的小芳媲美！事后我想，可能我太注重于一见钟情这句成语了，如果跟她们多待些日子，混熟了，说不定能发现她们身上的许多优点。可事实是，在如此贫穷的地方，哪有漂亮得令人眩目、一见钟情的姑娘呢？有，也早被其他条件优越者健足先登，哪还轮得到我？
　　 吃晚饭时，丁匠急了，眼看丰厚的谢媒礼要泡汤；母亲更急，空手回去不好交代！经过大伙紧急磋商，决定由丁匠和他女儿甄别，挑选2、3个他们认为可以配得上我的姑娘，作为初审过关后，接受我们的复审。再由丁匠把相亲网撒到周围几个生产队，号召姑娘们踊跃应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