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年前，母亲每次离开我，不管她去田里，还是去关鸡舍，我都会大声哭泣，我的哭声乍听上去很悲伤，听的久了就感到像唱歌了，母亲总是笑着对别人说，“看，我的小祖宗呀，我的瓷娃娃呀，你怎么还在这里给我唱歌，你的泪蛋子咋就这么容易掉，也不怕把黄河哭决了口子，你这样脆弱，到大了可怎么生活？”
　　 瓷娃娃要长大，要长成亭亭玉立的姑娘，要嫁给一个男人做妻子。20岁的时候，我肤如白雪，目如秋水，风拂春花花自笑，雨沁弱柳柳如眉。母亲便认定我已经长大了，可以凭我的容貌和挺拔的身躯，开始新的生活了。这一年，她比任何人都要忙碌，她在小本子上仔仔细细地记着：“南关支书的儿子，23岁，参军，石化厂工作，家境殷实；税务局局长的小儿子，22岁，大专文化，电业局工作，稳定。棉纺厂车间主任的独子，21岁，本科学历，就职公安局，据说才貌不错……”
　　 母亲的不辞辛苦，是希望我嫁一个家世好的家庭啊，而我，早已从瓷娃娃脱胎换骨，心中满是自傲和自尊，哪能由她作主？我做了一个不听话的孩子，我和我8年的同窗私定了终身！母亲问我为什么要这样，我说，我爱他，我喜欢自由，那就是我想要的生活。母亲说，他家是农村，家里是土房子，父母有病，负担重，你们的生活会很苦。我说，我不怕，我愿意和我爱的人同甘共苦。母亲眼中有了泪水，闪闪满是刀子的寒光，她用食指抵着我的额头说，臭丫头，你别不听我的，早晚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我会后悔吗，这个世界还有谁去追悔？可是当我有了女儿，从丈夫所宠爱的小美人鱼，一下子变成了最平常的妇人，我感到了心中的落差，那落差常常让我觉得不是自己了，而自己又是谁呢？抱着我的女儿，站在傍晚熹微的光中，我看不分明我的丈夫，看不分明我以后的生活，而我那些不由自主的抱怨，却从不敢让母亲听到。我明白她是忠告过我的，她早就将生活的残酷性告知过我，只是因为我太天真，只是因为我太相信梦想，但人在年轻的时候，谁又不曾相信过梦想呢？忽然，就感到女人的日子是轻飘飘的了，一切都禁不住轻轻地回头一看，原来我不过如此，原来生命就是被这种琐屑的生活所磨损……，意识里虽然承认，但嘴上仍然会埋怨，甚至不经意中说出那些“奇迹”！很多时候，自己是不相信那些“奇迹”的，但似乎唯有这么不经意地说出，才能让自己在泥潭中走路，——在走着的时候，我明白了母亲，，她的一生是穷怕了的，累怕了的，所以，她把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希望我不为吃穿发愁，风光体面地活着，这没有错，但我明明是误会她了的！
　　 在我哺育女儿的整个过程中，我很少回家，一是因为自身的经济拮据，不能给我的母亲和我的家带来什么利益；二是我始终在嘴上不承认我的错处，这让她很不高兴，每每说到性急时，我就不理她！但在那些日子里，母亲却每周来看我。我们有意不去碰触那些话题，——她直扑我的女儿，将一张笑着的苍老的脸，俯看我的小女儿，嘴里哼出一首我儿时听过的童谣：“小老鼠，上灯台，干吗呢，偷油吃，偷了油，又做啥，傻子不做呀，来玩玩。”孩子拍手笑，她也笑。她一把抱起我的女儿，怀抱着轻轻地快乐地旋转……孩子更加欢悦地笑起来，呵呵的，让我瞬间感觉到她怀中抱着的并不是我女儿，而是二十多年的我！泪水漫过心头，原来母亲并没有怪我的不懂事，流年如水，淘洗干净的不仅仅是眼睛，还有心！
　　 时光快得惊人，女儿已经八岁了，我也成了30多岁的人了，我早已从租住的潮湿小房子里搬出来，搬到了明亮的家属楼里，生活真的要变好了。但这期间，我和丈夫又经历了工作的变动，面临离岗和第二次创业，而婆母的病重，孩子的入托，又加重了我们生活的负担。
　　 此时，母亲却没有任何埋怨我的话，她偷偷地接济我，她在我父亲的工资卡中，每个月给我留出100元钱。100元，当时就不算少了，我的工资算起来才300多元，父亲的工资也就500多元呢，这引起了弟媳的不满。母亲便每天讨好似的为她带孩子，做饭，喂猪，打扫鸡舍。她的脸上挂着永不落幕的隐忍的微笑，在田里，像年轻健壮的女人一样干活。
　　 后来，我把钱攒好，还给她，递到她粗砺的手上，她甩着手，说什么也不要。逼急了，我又哭，沉闷地一串串落泪，她说，你看，你的眼中又有泪水了，你这个没出息的，让我好担心啊，快别哭了，记着这些就行了！
　　 我几次邀请母亲来我的楼房里小住，她都不来，她说，你的女儿已经长大了，上学了，不需要我了，你们都上班，平时家里只有我自己，很闷；再说，你的楼房这么高，爬一次累个半死，我不去，不如家里好。
　　 不知什么时候，母亲的头发就全白了；不知什么时候，母亲的牙齿就松动了；不知什么时候，母亲的腰就让她疼得都难以走路了，这就是老了吗，母亲老了吗？
　　 没有人回答我，我请求母亲去医院看看。她说，她这是陈病，花多少钱也治不好，瞎子点灯白费蜡，还是哪来的哪儿去！我说，妈，你是哪来的？我就是挣不了大钱，去街上卖艺讨饭，也不能让你白白受苦，你就听我一句吧。
　　 我陪她来到了医院，洁白的病房，干净的微笑，有几只黑色的小鸟扇起了翅膀，扑棱着撞击窗棱儿，母亲站起来，定定地望着鸟儿，她想起了我的降生，想起了我女儿的出生，想起了这风风雨雨几十年，想起了那些远去的憧憬，她的神情凝重肃穆，两串不经意的泪水，自她的眼角淌下……
　　 我说，妈，你怎么流泪了？
　　 是吗？她一惊，尴尬地笑着说，那儿啊，我这是迎风流泪，老毛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