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房刚搬迁，爸爸便楼上楼下忙个不停，随着一声声的道贺，以及大家对房子的啧啧称赞，爸爸那满是皱纹的脸简直乐开了花，双脚也奔得更勤快了。
　　 在我记忆中，仿佛从未见他这样开心过。自小，爸爸给我的感觉就是懦弱的，迟钝的，永远忍气吞声像个做错事情的小孩，就连村里的小孩也常当面嘻笑他。一提起他的名字，所有熟悉他的人都会掩面而笑。当我年纪稍大一点，我开始怀疑他的人生是否有过尊重！
　　 复杂的家庭让我和哥哥自小就在别人的嘲笑中长大，爸爸原本五个兄弟姐妹，还有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孪生哥哥，但爸爸并未与他们一起生活。六十年代，中国正面临着饥荒，在不得已的情况下，爷爷将五岁的他过继给了自己的哥哥。爸爸当时的感受我无法得知，只是每当妈妈提起爷爷，爸爸的脸就会马上黑下来，一副咬牙切齿神情。而对于把自己养大的爷爷奶奶，爸爸却孝顺得不得了，即使在后来他们卧病在床多年，爸爸也不离不弃，为两位老人递茶倒水，尤其是爷爷（爸爸养父）去世前的最后几个月，大小便都已无法控制。每当这时，我和哥哥总跑得远远的，然后对着村口的山上扯起喉咙喊，正在地里干活的爸爸一旦听到，会立即赶回来帮爷爷擦洗干净，换上干净的衣服再出去干活。
　　 爸爸的孝顺成为了村里的典范，但这并没让我和哥哥心里的羞愧和自卑有所减少，我依旧像别人那样，对爸爸所做的任何事情感到鄙视。这一切源自妈妈对我的耳濡目染。在我的记忆深处，妈妈对爸爸的不满和责骂就像刀子一样，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心上。以至于每当有人问起他的情况，我都会满脸通红地跑开，然后找个无人的角落悄悄落泪。就连外婆那边的亲戚，他们都看不起爸爸，记得在我很小时候的一次年饭中，外婆曾当众让爸爸难堪，半夜把爸爸赶了回去。
　　 “念小学时，每次写作文，我都特别害怕写你——我的父亲。因为那时，我真的找不到你有什么值得写的地方。你没有稳定体面的工作，没有值得骄傲的手艺，更没有经商的头脑，甚至连农家最为基本的农活，你也干得相当的拙劣。你只会一味地出卖自己的体力，干一些最苦最累却最廉价的活儿，从早到晚拼命地干还挣不到二十元钱。正因为如此，你在院子里始终扮演着小丑的角色，被人耻笑，从五岁的小孩到七八十岁的老人……”这是哥哥一篇关于父亲记忆的文章，内容看来哥哥似乎很不孝顺，但却是真实的。
　　 爸爸小时候从高处摔落，因为当时医疗水平有限，虽说后来身体并无明显伤痕，但大脑却深受影响。他不能像其他父亲那样挑起家庭的重担，即使是做民工，也得妈妈提着鸡蛋和花生，低声下气地去别人家里苦苦哀求。可即使是这样，还是有些人不愿意收留，即使收留了，也会在不久后面带难色地将爸爸送回，因为爸爸实在是做不好那工作。不仅如此，爸爸性格过于直白，行为鲁莽，不懂得如何处理人情世故。久而久之，那些人一见妈妈提着菜篮就躲的老远。
　　 妈妈越来越失望，看着别人家的楼房越盖越高，看着同村的伯母婶婶们带着戒指项链。妈妈开始由怨生恨，一气之下在我9岁的那年夏天，不顾年幼的我和哥哥，坚决坐上了去广州的火车。妈妈的外出更让爸爸在村里抬不起头来，众人的指责将爸爸仅剩的尊严击得粉碎，人们纷纷猜测，并不时传出妈妈会改嫁的消息。很多个夜晚，我看见爸爸坐在厨房里闷头抽烟，当时的我并不懂得如何安慰，反而将这一切罪名推向了他的头上。我固执地认为，是他的无能妈妈才这样的。我赌气不吃饭，也不干农活，爸爸小声说我，我不仅不接受，反而更加针锋相对：如果有本事就像其他的伯伯叔叔一样，多赚钱，那样妈妈就不会出去了。说完，我就倒在床上睡觉。爸爸低着头，哆嗦着从口袋里掏出随身携带的卷烟，边走边吸着下地去了。
　　 妈妈在两个月后回到了家，因为她放心不下年迈的奶奶，当然还有我和哥哥。当妈妈回到家的那刻，我看见爸爸眼中似乎有泪光闪过，而从那以后，爸爸开始没日没夜地干活。也变得更节约了，为了节省两元钱的车费，爸爸每天骑着那辆破自行车风里来、雨里去；舍不得吃早餐，竟然空腹去工地搬水泥，差一点儿就被压在下面……
　　 从衣柜里随便找出一件爸爸的衣服，肩膀那都是补丁，脖子根那处是如何也洗不干净的。做不了其他工作，挑担子还是可以的。这是妈妈低声下气央求别人接受的话，妈妈在说这话的时候，我当时并没出声，只是躲在被子里哭泣。从那以后，我发现爸爸每次回来，那背似乎都更弯了。
　　 无论爸爸怎样努力怎样节约，每天的工钱仍不及其他人的一半，这也因此成为村里的笑柄。我清楚地记得，在我十一岁的那年，妈妈和爸爸又吵架了。那是刚过春节不久，好像是正月的初几的一个晚上。村里人都聚在一起聊天，不知怎么的就聊起了爸爸。他们越说越兴奋，其中的一个伯伯竟当场模仿起爸爸干活时的笨拙的样子，结果可想而知。大家笑得前仰后合。妈妈本是很要强的人，这样的羞辱她怎么受的了？当场就扭身回家。把爸爸大骂了一顿，爸爸本就不善言词，无法表达自己的意思，憋了半天，结果话一出口竟然变成了怪妈妈多事。
　　 这次吵得很厉害，妈妈不停地哭着打爸爸，全村的人都过来都劝不了妈妈，奶奶坐在床头上不停地掉着眼泪，不停地跟妈妈说着对不起，可这样还是阻止不了妈妈。最后没办法，哥哥跑去七里以外的外婆家求救。我想我永远也忘不了那晚哥哥打着手电筒满脸疲惫地带着舅舅回来的样子，面对舅舅的厉声指责，爸爸的头更低了。
　　 妈妈是彻底绝望了，随即做出了让人难以置信的事情，谁都不曾想到妈妈竟然选择了自杀！好在我机灵，一直紧跟在妈妈身后，一听到厕所里面有瓶盖掉落的声音就往里冲。（我们农村厕所是木门，很不结实，里面大多放着农药和杂物）当我扶着妈妈进门口时，爸爸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在确定妈妈没事后，随即松了一口气。回过头望着我严肃地说着，要我以后好好照顾妈妈，好好听话之类的话语。当时我还小，他这话有些让我摸不着头脑，后来的某天回想起，我才深知这话的含义，里面分明夹杂着对我太多的希望。
　　 可我并未如他所愿，家庭的原因促使我学习成绩迅速下降，自卑就像一块无形的石头，重重地压在我的心头。记得有一次，我读初二下半期，是一个星期五的下午。那天不知怎么就下起了雨，我跟其他同学一样，站在学校门口焦急地等着。同学们无聊就打起了赌，猜测着谁的爸爸妈妈会先到学校。当爸爸的身影出现在眼帘时，我还来不及高兴，就被同学的哄笑声给羞得无地自容。原来爸爸的衣服太破旧，鞋子更是烂的不行，暴露在外的几个黑黑的脚趾头在我看来简直就是莫大的耻辱。
　　 我噘着嘴走在爸爸的身后，听他开心地说着，说他料到我肯定没离开学校，说和妈妈打赌赢了……一听到打赌，我就气的不行，将在学校所受到的耻笑全撒了出来。把伞递给旁边的同学，顶着大雨猛跑，边嚷着以后被雨淋死也不要他来送伞的话语。爸爸自然不会生我的气，仍是不停劝说，可他越这样我就越反感，任凭他如何低声下气也不肯再要雨伞。现在想来，那时的我是多么的幼稚可笑，若哪天遭遇自己孩子这样态度对我，我又会怎样想？
　　 对爸爸态度开始改变是在我十五岁时，那时候正是夏天，也是农忙季节。中午的太阳像火一样烘烤着大地，农田里的水几乎能把人皮肤烫坏，村里人都坐在树下乘凉，只有爸爸还在田里笨拙地收着稻谷。下午三点了，爸爸才挑着一担稻谷出现在村口，妈妈站在屋外大声地骂着，说爸爸简直是蠢到了极点，中午也不知道回家……我站在人群中非常尴尬，我想大伙肯定又会为此嘲笑一番，更何况妈妈这样奚落。爸爸始终不发一言，汗水就像雨点一样掉落，身上已经没有一丝干爽的地方。妈妈仍一直喋喋不休地骂着，别人一个小时就可以做完的活，他却要一整天……在上台阶的时候，爸爸的步履明显地不稳，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我别过头，强忍住即将掉落的泪水，旁边的奶奶看不下去了，起身打断了妈妈的话。在那一刻，我在心里发誓，等长大了一定不会再让爸爸吃苦，要让他开开心心地像其他人那样，什么也不做，光聊天，打牌。
　　 高考成绩出来，我落榜，第二年的正月，我跟随一个老乡来了广州打工……
　　 如今，我和哥哥都已经长大，在外面飘荡的这些年头里，我深感爸爸的不易。每当受到委屈时，每当因工厂深夜加班坚持不下去时，只要一想起爸爸，想起那日藏在心底的誓言，想着想着，一股强劲而有力的暖流顿时注入我心房，那些委屈和疲劳顿时不见，我挺直了腰竿，一直坚持到现在。
　　 奋斗多年，生活上虽算不上大富大贵，但总还过得去。07年的时候，终于在城里有了自己的房子。春节回家，不经意间与妈妈谈起，才知道爸爸的身体已大不如前，不仅是白发明显增多，而且行动上也迟缓了许多，就连听力也逐渐减弱。有时在身边叫他，他也听不大清楚。
　　 搬进新房那晚，爸爸妈妈哥哥嫂嫂和我围绕火炉坐着，满怀感慨地谈论着过去。我和哥哥齐力反对爸爸再外出打工，可爸爸却死活不肯接受。尽管他不说，但我知道他是担心我因购房而欠下的债务。果然，正月初五我一回公司上班，爸爸就马上去了工地。
　　 临出行的前一晚，妈妈照例帮我收拾行李，一边嘱咐一些事情。在谈到将来我找另一半时，妈妈突然语重心长地说：最好找个你爸爸这样的人，这样我才放心。我一愣，随即捂着嘴偷笑，爸爸赶紧摆着手说，别听你妈胡说，一定要找个比你爸爸强一百倍的男人才对。
　　 我们的笑声吸引了嫂嫂，嫂嫂一脸茫然地问我笑什么，（嫂嫂是湖北的，对我们的家乡话听不太懂）我用普通话将妈妈的原话复述一遍，嫂嫂在听后一本正经地说：我觉得爸爸挺好呀！这下，爸爸更不好意思了，干脆走去了别的房间。
　　 蓦地，胸口一紧，一股酸热迅速涌向眼眶。虽然爸爸不能给我们太多物质上的满足，但是，看着他为我们在苦难中撑起来的家，看着他日渐斑白的头发，看着他日渐佝偻的身影，心里常常会泛起一阵阵的疼痛。我知道，我的父亲，和天下的所有父亲一样伟大，此时，我只想说声，爸爸，你是我的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