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地痞无赖！居然狗胆包天，算计到老子头上来了！”项目总经理章笑尘气急败坏地撕扯着手中的一沓照片，粗暴地往空中抛去，照片像残雪一样洒落一地。接着，他又将桌上的几页A3打印纸揉成一团，投手雷般用力砸了出去，纸团不偏不斜正巧砸在刚推门而入的钱为仁光秃秃的脑门上，钱为仁冷不防吓了个趔趄，顺势往后一仰，“砰”的一声，门在身后关上了，生生地挤痛了他还没来得急迈入房间的后脚腕，他鬼哭狼嚎地“嗷嗷”叫着，弓起脊背，一只手揉着脑门，另一只手揉着脚腕，哼叽了好一会儿，才颤微微地立起身来，用惊恐的目光注视着章笑尘那张被愤怒扭曲的脸。
　　 “找死啊，给老子来这一手！”章笑尘浓眉紧蹙，深眸中透着冰冷的愤怒，咬牙切齿地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让钱为仁不寒而栗的话。
　　 眼前的一幕，令钱为仁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与章笑尘共事十余载，先前他是章笑尘的领导，接着就稀里糊涂地被章笑尘领导了。这几年章笑尘平步青云，一下子窜腾到总经理的宝座，而他却在原地踏步踏地消耗着时光，并且因企业改制政策中年龄与文凭的限制，一个不留神就被体制关到了领导班子之外，更有甚者还被划进了内部退养序列。章笑尘念及他们是故交，老钱还是自己的启蒙领导，无论如何也要拉老哥一把，便越过上级编制聘他当上了项目总领工，说白了也就是民工总管。这两年章笑尘把主要精力都放在了公司的扩大经营与滚动发展上，工程项目施工也便一股脑儿的甩给了他的铁杆哥们钱为仁。也亏得有这位老兄替他摧枯拉朽，将手下十数家“二包队”玩弄于鼓掌之中，项目工程施工进度与经济效益都被控制的如鱼得水，锦上添花，工程监理信用评价始终为A类，以至市场营销份额像滚雪球般不断增大。
　　 章笑尘更是春风得意马蹄疾。这些年他所负责的项目不是荣获“鲁班奖”，就是国家级优质工程，而他头顶上的光环也不断迭加，“五一劳动奖章”、“全国劳动模范”等荣誉和封号满载史册，成为集团公司屈手可数的风云人物。前不久，总公司在对所属集团公司后备干部考核中，章笑尘以绝对优势的支持率，众望所归地获得了集团公司副总经理提名。
　　 顺风顺水的仕途，在所有人眼里章总经理只怕做梦都会笑醒啦！钱为仁更是看着这位“活靠山”一年更比一年根基硬，而自己也乐得个“背靠大树好乘凉”的安逸。
　　 刚接到章笑尘火冒三丈的电话，光头领工员钱为仁慌忙不跌地从麻桌上跑回公司，直奔总经理办公室。钱为仁也还是第一次看到章笑尘怒火冲冠的样子，他太了解章笑尘了，他属天蝎座的，涵养与城府高深莫测，有“脑袋掉了不过碗口大个疤”那种气魄。平日里处理棘手问题，总是镇定自若，颇有大将风度，遇到一些难过的坎，又总能在运筹帷幄中轻而易举将其摆平，什么天塌的事能让这位手眼通天的章总经理气急败坏得又吹胡子又瞪眼睛呢？
　　 “难道自己犯大事了？不会是世界末日真的来了吧？”钱为仁心里十五个兔子七上八下，他强作笑颜，小心翼翼走到章笑尘跟前，递过一支真龙（盛世），眯逢起双眼讨好地说：“笑总，您介是要包公铡美啊？貌似我最近没整出什么幺蛾子，咋就惹您老人家发恁么大的火呢？”
　　 章笑尘手一挥将烟打落在地，钱为仁不愠不火继续从烟盒中拿出一支，“巴达巴达”打燃火机，给章笑尘点上。接着，他极力献媚地说：“天塌下来咱笑总都能带着微笑将它顶回去。这啥子事，还能把您老人家气成这样？”这几年钱为仁身份降了，辈份也降了，虽然年龄悬殊近乎于隔代，可老钱在小章面前总有些像二孙子似的，这种关系的转变俩人不知道从啥时起就自然而然地接受与被接受了。
　　 章笑尘站起身来，背着手，踱来踱去，指着散落满地的照片，凶巴巴地冲着钱为仁吼了起来：“你看看，你看看，这就是你的好兄弟、老同学，老子待他狗日的不簿！忘恩负义东西，竟敢在老子的背后捅刀子！”
　　 钱为仁检起几张照片看了看，又将信笺放在桌上铺平，顿时瞳孔放大，惊出了一身冷汗。
　　 那是一堆工程事故隐患照片和一封“恐吓信”，是他的老同学伍来顺一手策划的杰作。信上说，他们在承揽青龙江特大桥八号墩和九号墩施工中偷工减料，以次充好，在数十处隐蔽工程下做了手脚：诸如，回填材料全是垃圾土块；混凝土硬化中存在厚度不够、水泥含量过低；钢筋放置不到位、配筋量不足等等。每一处“事故隐患”都图文并茂，证据确凿。
　　 钱为仁看着看着不禁大笑起来：“哈哈哈，‘混混’这小子他是在自己举报自己啊，难道他就不想好了？工程余款也不想要了吗？”
　　 “你脑子是进水了，还是被驴踢了？你真犯浑啊！他举报自己？他还没那个资格坐在被告席上呢！别忘记了他只是‘二包’，而真正的法人是我们，法人代表是我，你懂吗？这事一旦公布出去你我被审查是小事，我们那么大个央企的名誉就要毁在这小子的手中了！一颗老鼠屎就坏了一锅粥啊！”
　　 “啊！有这么严重？狗娘养的！他娃不仁，也别怪咱哥们不义！”钱为仁是个火爆子脾气，遇事根本不过脑子。“想当初笑总拿下这个工程，着实费了不少周章！凭我晓得的，市里几位爷，笑总都没少烧高香，上上下下的打点，花了不少的银两，才将这工程拿了下来。那个混混就是狗屎一堆，我不是看着他是老同学的份上，可怜他穷困潦倒得裤子都穿不上，也不会给他说情，求笑总给了他分碗羹，偏这娃不识好歹啊！他究竟想怎样？吃着碗里的还看着锅里的！他只不过是个‘二包头’，咋就这么嚣张啊！”他说着说着，手中的半盒真龙（盛世）被揉得粉碎，接着“啪”的一声拍在桌上，恶狠狠地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来：“干脆，咱一不做二不休，做了他小子！”
　　 “老钱，别瞎来啊，你长长脑子好不好！真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东西！”话一出口，章笑尘感到有些过重，毕竟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老钱这几年为自己仕途鞍前马后也出过不少力，更何况关键时刻他还是个“挡箭牌”呢！章笑尘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说：“混混这小子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他这招够阴损的！这项工程若是一般的普通项目还好蒙混过去，偏偏这是国家级重点工程，是全国市政金杯示范工程，这娄子捅大就通天了啊！老钱我看还是先别声张，你先稳住那条疯狗！”
　　 这俩人说的国家级重点工程，全国市政金杯示范工程，正是青龙江特大桥，此工程降造23%中标。由于降造可能会出现工程项目亏损或利润空间缩水，集团公司已将此项目列为企业政策性亏损项目，其目的是以此项目为敲门砖，全面打入市政市场。章笑尘说，在他的工程管理词典中就根本没有“亏损”这个词组，他要“堤外损失堤内补！”，在降造的基础上又下浮了8%进行发包。这真是个僧多肉少的市场，招募分包商时，好几十家包工队纷至踏来，快要挤爆门庭了。钱为仁的老同学伍来顺听说老钱在章笑尘旗下，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最近又揽下了青龙江特大桥这块“大蛋糕”，自己不正是“近水楼台”吗？在钱为仁的鼎力帮助下，他投机钻营地加入进来。
　　 青龙江特大桥并非什么“大蛋糕”，直至分包给劳务队，共计降造达31%。如果没有一支过硬的管理队伍，没有强大的技术功底，稀里糊涂地干完这个工程项目，即使是有实力的“二包队”恐怕也该关门大吉，喝西北风啦。伍来顺根本不是做工程的料，他表面冠冕堂皇，其实就是一个花钱如流水，吃喝嫖赌样样在行的混世魔王，就连他手下的民工背地里都叫他“吾来混”。但“吾来混”管理工程虽任麻不懂，钻墙打洞功夫却是一流的，居然把监理组那些“火眼金睛”的监理们哄得团团转，稀里糊涂地中了他的招，每一节点的工程交验都获得了监理验收，并且比其它“二包队”要顺利得多。这或许就叫“有钱能使鬼推磨”吧！无疑的，甲、乙双方合作得超前愉快，也是在钱为仁的一手“炒作”下，伍来顺的施工队伍被评为项目公司最信得过的“优秀协作队伍”。在这支“优秀队伍”的带动下，各“承包队”展开劳动竞赛，施工现场红红火火，工程尚未完工，“国优工程”，“市政工程金杯奖”已成为板上钉钉的事。
　　 然而，从工程一开工，“吾来混”就埋下了一个惊天伏笔，他让心腹在隐蔽工程上做手脚，并将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用相机记录下来，就在工程全面竣工交验的节骨眼上，他将那些照片连同那封信一并寄给了章笑尘。并恐吓章笑尘，如果不按合同价上浮30%结算工程款，他就将这个惊天秘密在网上曝光。
　　 “怎么，按合同价上浮30%结算工程款？要抢银行呀！”彻底明白了“吾来混”的真实意图，钱为仁气得眼珠子快要迸裂出来，他怒不可遏地吼道：“真他妈的喂不饱的狗！我要杀了那鸟人！”
　　 事情尚未了结，突然传闻“吾来混”失踪了，他的工地乱成了一锅粥。有人说：“吾来混”携“封口费”潜逃了。也有人说：“吾来混”收到了一封恐吓信，吓得屁滚尿流躲了起来。还有人说：“吾来混”工程亏损，负债累累，无力偿还民工费自杀了。众说纷纭，不一而足。
　　 这些日子，章笑尘像热锅的蚂蚁，始终处于忐忑不安的状态。传闻像长了翅膀一样飞进了他的耳中，他又一次将钱为仁叫到办公室来。
　　 “老钱，你老老实实告诉我，你把那混混怎样了？”章笑尘打心眼里希望伍来顺就此销声匿迹，永不复现。但他也异常担心，唯恐此事件蜕变成刑事案件，自己也逃不了干系。
　　 “我能把他怎么？我只是以牙还牙，吓唬吓唬他：如果他胆敢在网上曝光，我就叫他全家不得好死！说实话，我也够对得起他了，毕竟还给了他一些‘封口费’，那小子见利忘义也就自动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哈哈哈，帝国主义和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你一强硬起来，他就拉稀了吧！笑总，您就一百个放心吧，大混混工地上那几个造谣滋事的小混混也都被我摆平了，现在一切平安无事啰！”钱为仁自以为是地说着，却看到章笑尘始终愁眉不展，便安慰道：“没事啦！没事啦！即使出了问题也都与您无关，我钱为仁一人顶上去！”
　　 章笑尘似信非信听着钱为仁得意而仗义的说词。即使这样，他的心情依然不会像钱为仁那样轻松。“吾来混”可没那么简单，他的胃口大着呢，绝不会就此善罢干休的。更何况这毕竟是事故隐患啊，就如同在青龙江特大桥墩上埋下了无数炸弹，亦或一年，两年，或许会长一些时间，它便会爆炸……章笑尘不敢想下去，每每想到这一点他就会惊出一身冷汗。
　　 青龙江特大桥竣工交验在市政府领导和专家验收组的一片喝彩声中结束了。庆功晚宴上，相机的闪光灯在章笑尘眼前不停闪烁，一道又一道光环锁定了这位本年度杰出人物。
　　 “章总经理，久仰大名，如雷贯耳，今日有幸相见，真是风华浊世，迥然不群啊！”市电视台人物访谈栏目的首席主持，从一群新闻记者中挤到章笑尘身边，他递上了名片和一封电视台专访《邀请涵》，非常绅士地握着章笑尘的手，笑容可掬地说：“我们盛情邀请章总经理坐客《人物访谈》，时间与访问内容都在那份邀请涵里。”
　　 这位高高在上、精致光鲜的明星主持人，突然来到章笑尘身边，章笑尘有一种走在名人风景区的自豪。然而，就在他下意识地将“邀请函”塞进章笑尘手里，两人四目相对的瞬间，章笑尘却从明星主持的眼底看出了一丝诡秘的笑意。这笑意像一团迷，让章笑尘有一种极度不祥的预感。
　　 繁华散尽处，依依夜未央。从晚宴回到家中，章笑尘本想静下心来理一理纠结的思绪，然而，一边“为事业与荣誉”打拼到极致，一边为“天堂与地狱”决择到穷途的章笑尘真的是累极了，他带着难解的纠结，渐渐进入了梦乡……
　　 他坐在豪华的小轿车里，春风像柔美的歌，荡漾在心头。他不知道这轿车会开到哪里，是市电视台的演播大厅？还是北京天安门城楼？前面就是挂满彩球和鲜花的青龙江特大桥，桥上桥下挤满了欢呼的人群，他看到一幅幅横幅纵横交错地挂在桥墩上：“永无止境、创造一流、高效廉洁、国优工程”、“热烈祝贺全国劳动模范章笑尘国庆节喜登天安门城楼观礼台！”……他陶醉了，陶醉于眼前繁华的景色，陶醉于人生颠峰的荣耀。
　　 小车缓缓地行进在这个给他带来无限荣耀的青龙江特大桥上，他微笑着向两旁欢呼人群挥手致意。突然，他感到车轮颠簸起来，接着一阵阵隆隆的巨响，青龙江特大桥轰然倒塌了，犹如《泰坦尼克号》惊险的场面，他看到无数生命像蚂蚁般被汹涌的江水吞没。血，鲜红鲜红的血，染红了整个江水……
　　 从惊恐的梦中醒来，章笑尘依然还在惊恐的梦中。他突然感到，自打那一日他走进噩梦，所做的一切努力无疑都是“画地为牢”，加剧了噩梦的泛滥。
　　 他想起今天演播大厅的访谈，脑海里滑过明星主持诡秘的笑，他慌忙打开公文包拿出“邀请函”，一张照片蓦然飘落。这照片他并不陌生，只不过是那堆垃圾中的一张，而照片的背面写了一排小字：“五千万赞助费买断惊天大秘密”。
　　 章笑尘脸上的表情倏地从惊愕转为愤怒，由狂暴转为悲哀，继而又化为平静，他轻蔑地将照片放入公文包内，平淡地自语道：“切，脑袋掉了不过碗口大个疤！”
　　 章笑尘一如继往地穿戴整齐，驾驶着法拉利豪华跑车向市电视台演播大楼方向驶去，他远远看到明星主持站在电视大楼外张望，那表情有一些自信，有一些期待，也有一些焦虑。
　　 章笑尘将车停入停车场，信步向电视大楼走去，当他的身影圈进了明星主持眼球的那一瞬间，明星主持的脸上露出了意料之中的得意。
　　 章笑尘一脸轻蔑的微笑，潇洒地向明星主持挥了挥手，缓缓走过电视大楼，径直走向与电视大楼毗邻的市人民检察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