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能听到时光流过去的声音，哗哗，或者沙沙。
　　 她也能听到时光流过去的声音，哗哗，或者沙沙。
　　 他对她说，你看时光真像一把刀啊，舞动起来的时候，将我的额头又雕出几道皱纹！
　　 她望着他，仔细地看他的脸，对峙的目光里，突然消逝了刚才的剑拔弩张，只映出她淡笑的脸，不知怎么，她的心，竟然动了一下，而且那“动”竟然还带着一丁点儿的疼！哦，是啊，她附和着，双手禁不住地捂住了疼痛的心口。
　　 他的目光倏地从她的脸上转移到她的手上，说，怎么，又犯了心口疼？既然与我说话每次都心口疼，为什么还要这么强硬？你简直都快把我气死了！
　　 她一听，眼睛突地睁大了，脸也涨红了，想，这人怎么还这么不要脸啊！想到这，她高声说，还不是因为你和我过不去啊，瞧你之前那个德性啊，让人简直没法忍受！
　　 嘿，你怎么还怨我了呢？要不是你不答应我，我怎么能够那么说话，况且我们有情在先，有约在先，是你违背了——
　　 说到这里，他突然嘎然而止。很明显，他的怨气更重。重得像山一样压迫着自己，压迫着她，使他们在一生的对望里，都有对峙燃烧的火苗。
　　 她咬牙切齿地喊，但你不能这么逼我！你如果再逼我，我就会与你永远作对！
　　 她的声音，在他耳边炸响，让他觉得头嗡嗡的，——他无奈地伸出手，抹搭了一下生涩的眼睛，说你走吧。
　　 说完，他就瘫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了。
　　 她从他的房间中走出。她已不记得她与他之间，这样的对峙有多少回了，其实，这还是明处的对峙，而暗处的对峙呢？她数不清，也不想数。但她为什么与他有这么多的对峙呢，而别人怎么就不会呢？她想不明白。但他们不是夫妻，类似于情人但又不是情人，情还没有开始，就过早地看清了彼此，但那念想却不会那么快就消失！念想在的时候，他就会用权力压制她，但她比他更犟，发誓永不屈服这逼迫的爱！夜里躺在床上的时候，她也曾问过自己，对他是否也有过类似的念想？她不敢承认，更不敢否定。
　　 她捂着剧痛的心口，预感到他们之间的对峙，将会持续很长时间。站在凉薄的过道风中，任风吹起她的衣衫，她想，其实自己满可以将话说得再婉转一点，为什么当时面对他就不行呢？这样想着，她就皱起了眉头，从窗口照进来的日光，正好打在她的脸上，使她的眉心凸凸地闪亮。
　　 而房间里的他，看到她气恼地离去，猛地抄起一本书，朝门口掷去，——显然，她听到了掷书的声音，更能想象到他横眉怒目的样子，——实际上，这次争吵还是最温和的呢，最不温和的一次，是他指着她的额头，命令她滚，而她则在他的怒喝爪子红，掀翻了他的桌子……
　　 瘫坐在椅子上，他想起了他们那次最厉害的争吵；而站在过道风里的皱着眉头的她，也想起了那次最厉害的争吵。
　　 过道里终于响起了她哒哒哒的远去的脚步。
　　 而他则听见了自己长长的叹息。
　　
　　 时光真像一把刀，杀过人，也杀过猪，猪死后，猪不会重生，但人呢，人死后会不会轮回转世，成为草木，成为神仙，成为人想成为的东西呢？
　　 其实，人本来就不是个东西！
　　 是。她答道。
　　 这次，他笑了，她也笑了。
　　 笑声中，不是说他们之间的对峙没有了，——相反，重要的都转入了地下，转入到了心，一旦到达“心”这个位置，所有的对峙有时会变味儿，有时却会引起更大的波澜。
　　 为此，在说话做事的时候，他观察过她。——到了今天这种地步，他已经不再做激怒她的表面文章了，他换了一种方法，既不让自己闲着，也不让她闲着，既磨损自己的生命，也消耗她的精力。每次耗着她让她替自己做事时，他总会眉眼含笑地摆出各种困难，并谦卑地望着她的眼睛，——她的目光向窗外一游移，眼睫毛只颤颤地一动，他就知道她有点怒了，但却在心里，找不到发泄的出口。
　　 她紧张地手指交叉，呆茫的眼神，不仔细去瞅任何东西，但眼里却分明都有，她在心里搜索着对付他的主意，搜索着发泄的出口，但这么一张狡猾的笑脸，一点儿都没有，真的没有。她无奈地张开手指，甩了甩手，说，好吧。
　　 他又笑了。他知道，这次自己打了一个胜仗。
　　 在不得不与他共事的岁月中，她不得不将愤怒的触角收起，代之以水一般的柔情，融化着他们之间的冰凌。但她从不承认自己输，在遥远的某一天，她总会看到他败下阵来的，到那时……
　　 但这一天在哪里呢？两年、三年、五年……过去了那么多年，他们就对峙了那么多年，——终于有一天，她感觉自己再也忍受不下去了，她问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对着一张笑脸发火呢，那明明是笑里藏刀啊！那天，天空下了很大很大的雪，片片洁白的雪花，想要掩埋她这么多年的劳累，她觉得自己真是委屈极了，——就在他走向她，又要与她共事时，她发了火！
　　 但面对她的愤怒，他仍然笑着，这让她有点摸不着头脑，但她望着他眼中那把笑着的刀子，一字一句地说，从今天开始，我再不是你的鱼肉了，旧我已经被你杀死了，新我还没有诞生，但我今天就从这里永远地走出去，结束这没完没了的对峙！
　　 守着他的面，她撕碎了她所有的工作成果。对峙结束，他的目的达到了，但他却没有预想中的高兴。他呆呆地望着她，垂着手，在她撕碎的声音中，不经意地滴下了一滴眼泪。
　　 你知道，我这样做是因为喜欢你吗？
　　 你太卑鄙了，你喜欢我，就这么折磨我吗？
　　 我没有，我只是想让你在心里对我服软！
　　 你做梦去吧！我永远都不会对你服软！我要走了！
　　 你真走！
　　 真走！
　　 ……
　　 哗啦一声，他听见心倒塌的声音，就像两座对峙的山峰，有一方突然倒下，另一方必然倒下。
　　 就在她离开之后，他也悄悄收拾了行囊，远离了他们曾经共事的地方。
　　
　　 本来以为，他们永无相遇的可能了，但五年之后，他们在街心公园又相遇了。离职之后，她成了家庭妇女，清闲的时候，写点儿零碎的豆腐块似的文章，而他早就不再提笔，一心只侍奉着自己的儿女和孙子。
　　 还像以前一样，他先喊了她的名字。
　　 她回过头来，表情有些愕然，倒局促地不知说什么了。
　　 只听他说，当年我真是喜欢你啊，喜欢你到了紧张的地步，所以与你对峙，既表达了我的一种恐惧，更表达了不舍的爱啊！
　　 她一笑，脸上升起一团红晕，夕阳打在脸上，将那团红晕悄悄燃烧了，只听她害羞地说，快别说这种话了，我们都老了，不适合谈这样的话题了！
　　 不，我要说，咦，告诉你，在当年我那个位置上，还曾经有许多女子，为了得到名利，向我献媚，而唯独你没有！所以，我记住了你，也记恨上了你！那几年，我们之间那些不愉快的对峙，既是你的坚守，也是我的不甘，但事实证明，你是好样儿的，是一个宁折不弯的追求内心纯洁的人！所以呢，我又佩服你，又喜欢你！
　　 喜欢？她念叨着。她问自己，你有过这种感觉吗？或许有吧，在她初见他的那一刻，那时候朦胧的对他的幻想还有，但一旦共事呢，那些幻想就都没有了，而变成了两两不相容的对峙！
　　 但怎么就喜欢了呢，但怎么就喜欢不起来呢，是谁掠夺了这种感情呢？她又在心里问道。
　　 这样在心里问着，她就抬起了头，迎头撞见他呵呵的畅然的笑，她说，真是冤家路窄啊，怎么就遇见了你呢？说不清了，怎么都说不清了！喜欢也好，对峙也好，一切都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