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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湿漉漉的气息


作者:欣雨文萃 进士,10295.2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5304发表时间:2013-07-03 12:45:54

无意中,我又在一摞摄影作品中发现了它。
   正是这张照片,促使我走上了业余摄影爱好者的道路,如愿以偿。也正是它,影响了也造就了我一生热爱生活追逐猎奇的天性。所以,这次无意中翻看老照片再看到这些照片时,原来的那种酸楚心情有些淡了。仿佛从它那里,给我的已不是那种失望、悲愤、不平和无能为力……那是一种力量、一种希冀、一种回味、一种精神。
   虽然这些照片不曾被我当做作品发表过。然而,正是它,才使得我在生活中特别留意于双影叠身之间的爱恋、情分、失望和不懈的追求,那种执着,那种人性中的坚韧和情理中的复杂心态.于是,会拍下了那么多表现幸福春光和光明美满投影的胶片……
   这张照片早已变得草黄色。
   戈壁是富有粗犷感的,可是这照片呢?你看那红柳旁本来生机盈然的草木犀,似乎已显得枝叶枯萎;那一簇簇芨芨草,被照片上那斑斑水渍渲染得更加的黄。我知道,那是最初翻看这张照片时,我倏忽落下的泪珠洇成的。看,照片作证。芨芨草、马莲,失去了挺拔劲头,只有表姐她脚边那坨骆驼刺,在照片丄微显茶黄,立在近似暗褐色的天空下,还有那么一股子韧劲!漾在表姐和云的面庞上,神秘得使人莫测高深的笑,也让人觉得变成了一种勉强的容颜,苦涓涓地,仿佛有一丝泪水淌流着。她和他俩人身旁,有两行脚印,向画面外延伸开去。这脚印曾引起我记忆中最强烈的反响,那是在一个湿漉漉的气候中,在一个初春的晌午。是在那种只有戈壁上忽然雷阵雨袭来,又戛然而止,雨过天晴,太阳立即向着戈壁施展那炙热的光,使得让人们嘴唇干裂的空气中,立即有了芨芨草+马莲+草木犀+红柳树焕发出那青青湿湿的气味。
   呃,请不要责怪我吧,一时扯得使人摸不着头脑。
   这是我十九岁那年,记得好像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事情。我高中毕业该升学了的空隙,遵从父命,从北京来到祁连脚下的姑妈家小住时,遇到曾经使得我难以忘怀的那件事……
   我才到姑妈家的那天,就发现姑妈她有一个口头禅,连我都能替他说了。她三句话不离,什么事也都能用上,开口就是“我们丫旦……”或者在说到什么人时,她会突然又是很自然地穿插进“如果放在我们丫旦身上……”“我们丫旦才会这样吶”等等话语。从她的口中,我知道了我表姐很能干:洗衣做饭、家事杂务,表姐都能处理得井然有序,从不让姑妈操心。表姐对姑妈可孝顺了,从没有为了什么事惹得姑妈生气。姑妈常说:“我修了德,老天赐给我一个好闺女……”唠叨之余,姑妈总忘不了埋怨大小子、二小子和大闺女。总说:还是最小的尕女子好啊。嘿嘿,“尕女子”,西北话说得溜溜的,脱离了京味。她说那几个“在家练硬了翅膀,飞出去就不回来,不怎么顾这个家了。眼睛里还有他们的爸妈么?”每每这时,我总会悄悄地、小心翼翼地问起我大表哥、二表哥和大表姐住在哪里,做什么工作?姑妈总是长叹一声,悄没了声息。
   姑妈的哀叹,大概有些年月了。我也很佩服表姐。
   因为看到表姐很有办法,能使姑妈很快地欢愉起来,解除姑妈的孤寂感,表姐总会不失时机地打岔,自然地同姑妈说些外面听来的有趣事;不然,就问这问那,仿佛一切家务都作不得主,包括“哎,妈呀,快来看看这盐放多少”之类,都要她的妈妈指点呢。姑妈也就立时变换了面容,目光追随着表姐,监督家务事的进行。这时,另一个口头语会准时出现:“丫旦,忘性大啊。”接着就是一阵哈哈大笑,说句“鬼精灵”。其实姑妈是知道表姐解愁这用意的,也就舒展了双眉,微微地笑了。
   就像祁连山一样,安谧和谐的日子,在那山腰上边忽然会生出一股雷雨来。尽管极为少见。这种雷雨,似乎比北京家乡的那种要强烈得多。秀雅的祁连,宛若头戴雪亮亮的毡帽,身着蔚蓝色裙装的少女,在出神地静观着周围的景致,思索千百年来人间的变化,忘不掉的是祁连山下那些个人间无情的打打杀杀和放逐流人的惨状。不知是不是祁连的回忆惹怒了神灵,倏地,飞沙走石,疾风狂舞,翻滚着的乌黑乌黑的云气,顿时遮盖掩住了少女的温容。雷声,雨声,充满于天地之际,让初次来到戈壁生活的人,一时之下,产生极为可怖的心情。这老天发怒的事,是我到姑妈家的第一个星期天里发生的,从没有见过。
   那天,大雷雨过后,我抱着照相机向草甸子跑去,想拍一张富有清新气息的风景照,这在“又干又酥”的甘肃戈壁多么的难得哦!尤其是远处急速朝西方逝去的乌黑云系,壮观地被日头压在下边,那绚丽的日光下,乌云还掩着一丝丝日头边缘里,就是在那里了透出万道白亮的光芒。我想,拍好寄给父亲,让他看看西北——他没到过的西北风情。因为我离家时,父亲一再叮嘱我,要我将姑妈在西北生活的真实境况告诉他,回来多带些照片。我知道,姑妈是在1957年反右时,跟随被戴上帽子的右派姑父,从北京到河西劳改农场的。后来,全国的右派虽然都平反了,其他地方的摘帽右派都可以回家乡了,就是一些原来从北京来的人们回不去,因为户口管得严。再说,连一般人到京城出差什么的,还要有单位介绍信呢,不用说摘帽右派回原籍居住了。父亲在说这话时,双目湿润,嗓音沉哑。
   从父亲时不时地嘟囔中,我知道,姑妈年轻时为了同姑父结婚,曾遭到家庭的强烈反对,原因就是这位姑爷政治上不可靠。反对派中,也包括我的父亲在内。所谓不可靠,成因大概就是姑父的嘴——这是我妈说的。我妈还说他喜欢谈论国是,而且尖刻。正好那句“我看,右派只占人数的百分之一二三”的最高指示,单位右派数量不够,姑父本来被内定为“中右”,证据就是姑父说过一句“外行不能领导内行。”以及这位地质工程师大学里学的是欧美理论,1948年毕业时,还没听说这边认了一位老大哥,更不用说他不相信老大哥的理论。但是,这也就成了一条当右派的因由。其实,现在看来,本来不算什么,也没多少人觉得不对,因为,大庆的发现,就是在和老大哥闹翻了以后,用欧美理论论证发现的。再说,他是1948年清华毕业学欧美理论的前三名,固执得很啊。谁知,一位知名人士大鸣大放也因为这句“外行不能领导内行”的话,打成右派,而且是上了报纸被批判的大右派,姑父这句话也就顺理成章地顶上了百分比不够的空缺。开始是被内定“右派言论”。上面验收说你这个单位必须要完成那个辩证法的“百分之一二三”指标,指标没完成不行,于是姑父也就应运而担当了其中的百分之三,落下了那个罪名。
   到了春暖花开的年代,在上级安排右派摘帽和给家属工作时,把姑父姑妈也列了进去,于是,换了一顶“改造好的右派”的帽子戴上,那时还是离不开导向,总之戴帽不戴帽还有个名词叫右派啊。姑父本来是地质工程师,人家单位可不管是什么,有本事,清华的,真的很欢迎,姑妈也就毅然同姑父一起去了。已不年轻的姑父姑妈,不惑之年,就是这样从武威右派农场到了祁连山脚下,在这个早在进入六十年代就兴办起的这座钢城上班。这时春风似乎已过玉门关了。
   也就在当时他们到右派农场后,不知是姑妈生她哥哥也就是我爸爸的气,还是因为那些年通信不方便,二十多年杳无音信,七十年代,姑妈的来信才同北京恢复了联系。
   而我忽然想起了一句话。记得我十几岁的时候,父亲写的一封信上有“看后付丙”四个字。当时我问过父亲是什么意思,父亲说:“看后付丙”,就是看完后烧掉。我又问:付丙就是烧掉的意思啊?父亲说:是啊。我还追问:那就直接写吧。父亲摇摇头,说:这样写“付丙”,一般人不懂,免得惹麻烦。再问:父亲只说了一句就沉默了:给你姑妈的信,不能那样直说看完烧掉。我百思不得其解。后来知道姑父是发配到西北的流人,又读《封神演义》懂得了“丙丁火”的意思,原来“丙丁”属相为火。是给姑妈的信,就得写上丙丁火的意思,放心。后来知道,从那封信以后姑妈再没来过信,这三个字有点不相信人的意思吧,也许,就是断绝往来的事由了。
   大概是人性走入中老年后,总趋于多善良、喜宽恕的缘故吧,大家都极为后悔,相互想念着。再说,邓公掌政后,给右派摘帽子安排工作,时政已显出清明,人们思想活跃了,很多事情也都不再紧跟导向下亦步亦趋,所以我才能带着这种使命,替北京诸位老一辈来看望姑妈的。
   草甸子那边确实美极了。半露在云隙中的太阳,向戈壁投射出一条条光亮的、宽窄不一的束带。大地静得能够听得到雨后草根伸腰舒臂的声音。那光带投在戈壁上,与被云朵遮掩住的日光部分相互交杂在一起,闪现出一块块相交的翠绿和深灰色彩。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美了呢!大自然日光和人间太阳何其相似,被太阳烤得坚硬的戈壁,一旦遇到春风雨水,就松软松软了,到处都是生机,脚踩下去就是一个个脚印坑。现在回想起来,就像那几场风暴过去后,北京人什么都敢说一样,撂到地上也是一句一个坑。我发现,我这印记,是不自觉地沿着两条并行的脚印向前行走的,似乎还有点左左右右的脚印并行着。也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尖尖的喊叫声,哦,是表姐在呼唤我:“哎——小弟弟……”我发现,在草甸子那忒深一些的芨芨草堆中,表姐向我挥舞着手臂,那臂膊,俨若一只大天鹅的脖颈,舞得很美。那声音透过这清新的、湿漉漉的气息飘了过来,又腻又甜。
   我狂奔过去。沁入雨水的戈壁绊着我的脚。我在脚尖按出的坑痕中吃力地跑着,忽然发现,踩在他们留下的脚印坑坑上会省力得多。于是,我走上了他俩的老路。狂奔过去就举起了相机,忽然发现表里身边坐着一位,那是表姐曾给我介绍过的,那是云。我举着相机的手不知所措,手,就在这种湿漉漉的气息中颤动……
   云常来表姐家。除了说一些极为简短的话:“吃饭了么?”“大娘好!”“还有事可做么”等等之外,他很少说话。姑妈曾对我说过,这个云啊,老实、勤快,直率,工作上也很不错的一个人。父母在几十年前出外要饭再没回来,是跟着奶奶长大的。他们家,就是那么一小块靠天降雨、望天吃饭的地里产的粮食。为了老老小小活着,省下粮食给云的爷爷奶奶和云吃饱肚子,云云的父母忍着伤痛出去,每年春种、夏收、春节都回来。可就是在有一年,该种麦子了,夫妻俩没回来……后来从社长那里知道,据说是那两口子为了一顶军帽,被纳入盲流教养了,不知所终。好容易云儿大了,找到了工作,奶奶也没跟着过上好日子,走了。可怜的云啊……
   云给我的印象是沉默寡言、就知道帮人干活的人。云对于我的姑妈,是为了感恩曾经接济过自己和奶奶的情,就和这家走动得多了。他干起活来就好像有多么大、多么充沛气力用不完,只有在干活中宣泄殆尽方才快乐哩。真的,那次姑妈家筹划冬天烤火取暖的煤砖时,云他一边把黄土和着煤面子,一边乐呵呵地说着笑话,那是头一次听到他乐和、活泼的声音。让我到现在都不能忘记的。在那时代也是头一次听到的奇妙话:“哎,妹子,现在是不是小伙不坏,姑娘不爱呀?”我惊奇,抬头看看他两人对答,表妹脸一红,用手中的铁锹铲上点稀煤糊糊甩了过去……我想着,云不坏。表妹可爱?
   可是,现在怎么他们俩个人会坐在这戈壁草丛中呢?
   我灵机一动,神气活现地如一个老摄影师,高声喊着:“嘿——对——看这里——好——笑、笑——说茄子……”当我正要按动快门时,在相机的反光镜里看到云惊慌地摆着手,表姐则一把捉住云的臂肘,神秘地冲着云笑着,喊着:“一二三——茄——子——”云条件反射地也那么笑着、那样喊着。我迅速地拍下了这张照片……
   可是,我闯祸了。
   当我得意地将从照相馆里取回来一摞一摞加印的照片摊在桌子上时,姑妈和表姐都笑呵呵地抢着看,嘴里不停地夸着我。猛然间,姑妈嘴角急速地收拢起来,她把挂在鼻子尖眼睛前的老花镜扶了又扶,忽然就用我从来也没有见过的虎虎眼光,向着表姐投了过去,“你……这是怎么回事?”“我不是早就提醒过你么!”仿佛哦,天上落下一个炸雷,我看到姑妈摔在表姐眼前的,是那张我的得意之作——双影叠身。
   表姐飞快地睇眄我一眼。我发现,那眼光里分明包含着无限愁苦和埋怨之情。
   表姐踌躇了好一阵,不敢看他妈妈一眼,低下头轻轻地说:“这……这是表弟导演出来逗着玩的。”说完,表姐又飞快地看了我一眼。
   姑妈审度着我俩。我知道闯了祸。连忙说:“是……我……闹着玩的……”姑妈瞪了我一眼,显然对我的迟缓应答不相信,甩手进了里间屋。
   过了三天,不知为什么,姑妈突然对着正在帮表姐收拾院子的云大发雷霆。那架势,那声态,使我想起了姑妈家喂养的那个护持刚出窝小雏鸡的“老抱窝”。姑妈支张开双臂,似插腰又没叉,喊着:“你走!走!以后不许登我家的门!我们姑娘配不上你……”接着又训斥我表姐,说表姐眼睛里没有她这个当妈的。
   表姐不断地咽着泪水,无声息的抽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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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读完这篇《湿漉漉的气息》突然有点被压迫得喘不过来的气的感觉。那个时代的政治氛围、人们对政治浸入生活中的恐惧,父母对儿女未来的担忧、期冀,都成为生活重要的部分。表姐、云、姑妈,两代人,却被政治风气带来的后果所撕裂。让我们看到爱情的无奈、做父母的难处。还有那一片山雨将来的隐喻,看不到未来,是焦虑与忧愁。可是,未来有是有希望有信心的,只要呆在一起,幸福终将来到。可不是么,“让隔壁永远有春天那样的滋润人间的湿漉漉的气息……”问好,推荐。【编辑:海林夕】【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3070627】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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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欣雨文萃        2013-07-03 12:59:32
  谢谢海林夕编发和喜欢。
因眼睛问题已删除数百全部好友有事可飞笺
2 楼        文友:小人鱼在天堂        2013-07-03 13:09:24
  好吧,我承认,是别致新颖的题目吸引了我。没看完,看完再来细评。
河南省作协会员。西平县作协副主席、《西平文学》副主编。
3 楼        文友:冰梅        2013-07-09 23:04:42
  凝重的笔融写出来那个疯狂时代的无奈和痛苦,几分欣喜几分愁,湿漉漉的气息曾经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政治风云夹裹再世间人情冷暖,再现历史风情。那份心底的挣扎和无奈,细腻,耐读,沉重……老师文笔厚重,驾驭语言能力上乘,有幸拜读欣雨老师佳作,重温历史沧桑,感慨万分。
自幼酷爱文学,笑看世间百态,广交天下朋友,共谱华丽辞章!
4 楼        文友:水苏子        2013-07-27 11:22:18
  在这个炎热的夏日,看“湿漉漉的气息”,心里有一种满足和幸福,精品文章,多看看对于我们这种新人是好事!
过好每一天
5 楼        文友:大唐风        2013-08-08 11:06:20
  我经历过那个时代,也在那个时代经历过爱。故事的真实将我带回了对那段经历,回味,苦涩中浸润着一丝甘甜......
   欣赏先生佳作。文琪!
6 楼        文友:阔野瘦江        2013-08-09 17:29:34
  写人绘景,水乳交融;此情彼事,穿插自如。
悠闲读书郎,快乐写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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