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户与我同姓。五百年前，祖先们也许就在一口锅里吃饭。这也许的也许虽然算不上什么，但又好像近了那么一点点儿，亲了那么一点点儿。住户两口子称我为“老张同志”，他们的儿女们则叫我“叔叔”，其实我才三十多岁。或许，对他两口子而言，我是上面派下来的干部；对他们的儿女们而言，我是长辈，其实我比他们的大儿子大不了几岁。
　　 我的家在农村，农村里出生，滚着泥巴长大。记得小的时候经常听父亲说，“土地改革”那阵子，我家里也曾住过一位“同志”。在那个年代，人们不习惯称呼官衔，在“同志”两个字前加上你的姓，称“X同志”或“XX同志”，就是最好的称谓。大到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等，小到一般国家工作人员，都概以“同志”相称。到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同志”一词使用范围更加广泛，出现的频率更高，大凡除了敌人以及所谓的敌人，都可以称“同志”。在很长的一段时期内，称“同志”不仅表明人的身份，而且还体现出一种信任，包含着一份尊敬，流露出一丝羡慕。尤其在政治高于一切的“文化大革命中”，不叫你“同志”，就意味着你在政治上已出了问题，划入了另册。
　　 父亲经常念到那位“同志”，脸上总是亮着一种荣耀。那时，我不知道“同志”两个字的真正含意，只是朦胧地感到那一定是很有本事的人。直到长大以后，才知道你亲常挂住嘴上的“同志”，就是上面派到村里搞“土改”的那位干部，住在我家。因为我家很穷，穷得在村里数一数二。上面规定，“土改工作队员”必须住在生活穷困的群众家里。这事儿在老实忠厚的父亲心头整整温暖了一辈子。倘若父亲今天还活着，我真想告诉他，我也当上了“同志”。
　　 我的住户很开明，浑身都散发着山里人特有的那种人情味儿。我刚落脚的那阵子，他每天晚上有事没事总要陪我聊一会儿，或拉拉家常，或说说村里杂七杂八的情况。冷天，他隔三差五在我睡的床上摸一摸，问一声冷不冷？夏天，有事没事到我的房子里站一站，问一声热不热。他特意交代家人，照料好我的吃住，千万莫让我受委屈。还总是说，城里干部下农村不容易，是件很苦的事儿。住在他家里，就是他的脸面。照料不好，丢了他的脸，也丢了农村人的脸。也许在他的目光里，我就是一位了不起的大干部。让我吃好住好，就是他的责任与义务。他只有一个女儿，视若掌上明珠，那时虽然已是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了，山上的活儿不让沾边，家里的事儿也很少要她插手。我住下后，他给女儿分派了任务：每天给我打扫一次房间，早晚把我的暖水壶烧满开水，冬天负责我的火箱生火，平时为我洗洗衣服。偶尔发生开水没有上，或房间没有打扫的事儿，他立马板起脸孔，批评女儿，那份严厉，好像误了大事似的。其实，在机关上班，这打水扫地抹桌子的事儿，我也是天天做的。但在住户看来，好像有辱我的身份。我很感动，也很不自在。
　　 住户的房子建在山坡上。站在门口，眼睛很不够用。阡陌纵横的稻田，秀丽起伏的山岗，蜿蜒奔流的舞水河，远远近近的田园村庄尽收眼底。
　　 住户的房子比较宽敞，一栋老式木屋，一栋砖木结构的两层新楼房。屋后，一片翠竹，四季泛青；两头几株桃李，鸟啼蝉唱。夏天的夜晚，一丝儿一丝儿清爽爽的风，逗人醉人地吹。坐在屋门前后谈天说地，山月的银辉洒满了一地，田园里的蛙声一阵高过一阵。那番别样情趣，就让人不自觉地走进辛弃疾的词意里去了，“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一派闲散恬淡的田园风情，真人心旷神怡。宽大的房子，优美的田园环境，村里、组里的大小会议，经常在住户家里召开。因为农村集体化解散后，村里、组里都没有了公共场所。住户本来就很有人缘，他的家，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了村里、组里的活动场所。
　　 农村村、组开会，一开就是月挂西天，鸡不叫，会不散。住户不是村、组干部，只是热天倒个茶，冬天添个火什么的，但也经常陪到深夜。个性粗犷的山里汉子，生来嗓门就大。因此每逢开会，住户的妻儿们经常半夜过了，还在床上折腾，不能入睡，但却从未听到他们有过一语半声的抱怨。我刚住到他家的时候，以为是为了方便我，才放在他家里开会的，这样就成了我住在他家，打破了他家原有的一片安宁，我有些过意不去，带着几分内疚，向他表示歉意。住户不以为然。他说生产队改为村民小组时，公家的房子就卖掉了，开个会就没有个地方坐了。他家的房子宽敞，他又同任何人都没有过不去的结儿，放在他家里开会已经是多年的事了。久而久之，他的家也就自然成了不是村、组办公共场所的办公场所。随着时间的拉长，我也看出来了，不仅住户本人聪明能干，妻子贤惠开通，儿女们也都通情达礼。而门前的几口鱼塘，又让他首先成了村里的万元户。夏天的茶呀，冬天的柴炭，也供应得起，他也从未要过村、组的一分钱补偿。
　　 住户和他妻子儿女们的为人处世，为他赢得良好的人缘。住户当上了市人大代表，成了村里有脸面的人物。但他仍然随和如初，从不盛气凌人，只是对自己不像过去那么随便了。集体做个什么事儿，无论出钱出力，他总是第一个。住村期间，为了解决上千亩稻田的抗旱问题，我同村党支部、村委会研究决定，发动村民集资，修建一座电力排灌站，他第一个捐款五百元。这在当时的农村，已是不算一个小的数字了。设身处地，我推心置腹地规劝他，在量力而行，不要因为我住在你家，无力为也强为之。头要带，但一定要力所能及，不要硬着头皮“带大头”。住户淡然一笑。他告诉我，他虽然是万元户，其实并不富裕，老母已七十多岁了，女儿尚未许人。三个儿子两个成了家，并且都有了孩子。最小的儿子还在上学。全家老老小小十口人吃饭，前两年老大和老二相继娶媳妇结婚，花了一大笔钱，眼下手里已没有几张票子了，万元户其实是空有其名。但人活在世上，不就是图一个好名声吗！前年为了村里贷款，他把两栋房子抵给了银行作为担保，解决了村里燃眉之急。但万一村里不能按时还清贷款，他的两栋房子就归银行了。为了这事儿，老婆和儿女曾对他有过怨声载道。他对老婆和儿女们说，你们放心，即使房子到时候归了银行，我也不会让你们日晒雨淋。
　　 我张大眼睛看着他，他用几许轻松的笑意看着我。我不言语，因为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也不吱声，看了看天空飘动的云彩。
　　 住户是庄稼人，勤劳纯朴，但有时也荒唐可笑。他爱下象棋，不是一般的爱，而是嗜棋如命，只要有人陪他，可以不吃不睡，不管公事私事，拉架式，什么都抛到九霄云外了，哪怕火烧眉毛，下棋雷打不动，田间地上的活儿再忙再急，他一概不顾，驱战马，驾长车，守汉界，过楚河，轰轰烈烈地大砍大杀，杀得风起云涌，砍得天昏地暗。我有时半夜醒来，只听到他声震屋宇，那时他已“杀”红了眼。他的这份天赋已遗传给了几个儿子，最小的儿子有时端着饭碗观战，一双筷子在棋盘上指指点点，只要棋不散，他的那碗饭就不会动筷子。儿子们的这种来势，大有青出于蓝胜于蓝，后生可畏呀！
　　 因为下棋，住户误过不少农事，妻子对他既怨声载道，又莫可奈何，豆腐掉在灰里，吹不是，拍也不是，哭也不行，笑也不行。有一次，正是插秧季节。住户一大早下田扯好了秧苗，吃过早饭正准备下田栽秧，恰巧一棋友“杀”上门来。他看了看扯好待插的秧苗，又看了看上门挑战的棋友。棋友很通情，只要求下一盘。他略加犹疑，转身从屋子里取出了棋盘，两人坐在田埂上，披一身春天的阳光，在暖暖的春风里你来我往，杀声骤起，一盘接着一盘，一轮连一轮，输赢交替，胜败轮回，只杀到太阳偏西，连中饭也忘了吃了。
　　 妻子从对河的集镇上赶场回来了。她是吃过早饭去赶集的。她一看早上扯的秧苗一株未动，全被太阳晒得半死不活，枯萎了。妻子怒不可遏，一气之下就把他推下了鱼塘，然后一扬手，棋子棋盘也飞向了鱼塘。事后整整三天，两口子也没有拉开过笑脸。听村子里的人说，住户下棋误事已习以为常了。他两口除了因下棋吵架外，几乎没有红过脸。其实，住户的棋艺并不高，悔棋的手法很高。对方吃了他的子儿，凡是能悔的他非悔不可；他吃了对方的子儿，他死死攥着子儿不放手，急红了眼时，什么样的粗话、野话直往外倒，对方压根儿就没有说话的机会。我曾问过他为什么那么爱下棋。他说他父亲曾是这方圆几十里地公认的棋王，立过擂台，摆过残局，曾经自己背着大米，去棋友家里一决高下。因此，他不能让人说棋王的儿子不敢下棋。我又问他干嘛要那么认真，不就是一盘棋吗。他说图个痛快，下棋的人不悔棋，就像喝酒的人不耍滑头一样，不中用。当然也还有另一层意思，那就是不能让人说棋王的儿子不会下棋，如果那样，就愧对父亲的在天之灵了。收队我离开他家时，他特意对我说了一句：“可惜你不会下棋呀！”那语气，那神情，流露出无限的惋惜和深深的遗憾。
　　 我离开后的当年春节，他来城里给我拜年。再以后，我去了几百公里以外的地方。偶尔碰到那方熟人，他们总是对我说，你的住户经常打听你呢！并说你们本来就是一家。于是，我就常想，住户，一个散发着乡村特殊气息的字眼，是我们共产党人的骄傲，体现了我们同群众的血肉联系。作为一个国家干部，一生没有住户，或许是他人生最大的缺失。
　　 住户哟，我的住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