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种了两丛栀子，已经很大了，每一丛都要用三个人才围得过来，占了花坛很大的地方。好在父亲每年都要修剪一次，要不然还真不知长成怎么了。我对于栀子长得这么大是有一点反感的，因为这两棵栀子所占的地方实在太大了，我弄了一棵颜色很素雅的紫薇，院子里却没有地方种，最后只能在玉兰和紫荆之间的一个很狭窄的地方将就着。我也曾经跟父亲提过送一棵给人家，但父亲不肯。
　　 有一段时间，母亲养了两只母鸡，在桂花树下的那个围墙角落里搭了个鸡窝。自此，那两棵栀子的底下，便成了这两只母鸡的乐园。白日里，它们除了在鸡窝里各下一个蛋而外，最多的时间便是在这两棵栀子花下，用那尖利的爪子不停地扒，扒出蚯蚓、蜈蚣或者别的什么小虫来，很新鲜地吃下肚去，一边轻轻地唱两声很享受的小调。扒累了，吃饱了，就地在栀子的绿荫底下美美地睡一觉，真是“栀子花下睡，母鸡也风流”。两只母鸡每天各下一个蛋，母亲说，这鸡吃活食，下的蛋特别好！
　　 这两丛栀子是我奶奶种的，至今有十多年的时光了。那时奶奶尚健，有一回，她到镇上去赶春集，出乎意料，她竟然花三元钱买了两株子栀子苗回来。栀子苗很小，只有筷子那么粗，叶子黄多绿少，一看就是卖不掉的剩货。可是奶奶却很得意地说，卖的人要两元一株，她还了个价，三元两株就买来了。
　　 那时候我们家的院子还没有整好，花坛也没有砌起来，门口这块地里填的都是砂石很多的山泥，加之苗又这么瘦，所以我估计是不大种得活的。父亲在砂泥地里挖了两个坑，又挖了些田泥来补上，把两棵栀子种下去。自此，除出下雨天，奶奶日日浇水，等到有一天我又从外面回来时，这两棵原本有些可怜兮兮的栀子居然活了。活过来后的栀子长得很快，简直是疯长，只一年时间，就由原先的一枝主杆变成了两枝和三枝主杆，且每一枝杆上都分了好此枝丫，虽然当年里不曾开花，但明显已由单株长成了丛株。
　　 从第二年开始，这两株栀子就开花了，虽然开得不旺，但那股香味也足以弥漫到院子的每一个角落。栀子花很白，很肥，很丰满，就连没有开出来的骨朵也个个结实饱满。栀子的骨朵是绿色的，很油很亮却又是淡淡的那种绿色，我觉得栀子不开的时候比开盛的时候更好看些。
　　 几年以后，这两丛栀子已长得很大了，父亲把它们修剪得圆圆的，如两个绿球，以前我们的黄泥山上还是茶园的时候，最大的几篷茶树就是这个样子的。栀子长得疯，开起花儿来更疯，长大后的那两丛栀子，每一年怕要开出好几百朵花儿来。栀子盛开的时候，叶儿的绿色差水多全被花儿的白色给淹没了，院子里更是花香馥郁。从我家门口走过的人，总要顺手摘一朵两朵回去，拿回家养到水杯子里，可以香好几天。曾经在书上看到有“年轻的妇人摘一朵栀子戴在头上”的描写，但我们这边仿佛没有，或许在早一些的年代里，比如我奶奶还是姑娘或小媳妇时，也是有人戴的，但如今，是绝对没有了。栀子花的花柄极短，即使养到杯子里也不能显出婷婷的身姿来，只能将花朵搁在杯沿上，其实一点也不好看。但摘花的人只要有它的香味就够了，就象书里所说的那些戴栀子花的妇人，在头上或衣襟上插一朵肥肥的白花有什么好看呢？但是插上后她的人就跟着栀子一起香了。
　　 我奶奶自然是喜爱栀子的，要不然她不会化三块钱去买两棵栀子苗来种。但奶奶尽管喜欢，但她从来不摘花，栀子盛开的日子里，她总是坐在阳台底下的那张老藤椅里，眼睛半闭不闭地静静地“嗅花”，那个时候，她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总是有一些笑意浮在那里的。奶奶自己不摘花，可每当有路人弯过来摘一朵两朵的时候，她从来没加阻止的。她不但从不阻止，并且有一回，村子里一个比奶奶小一辈的人挑着粪桶从我家门前走过，奶奶把他喊住了，叫他摘两朵栀子花回去，说：“你娘她很喜欢这种花的，你帮我带两朵给她，养在水里能香几天，过几天谢了，你再来摘，或者你陪她一起到我家来坐坐，同在一个村子里，却几年都没有见着了”。那个人摘了两朵栀子，说了些客气的话回去了，但他的母亲后来有没有到我奶奶这里来坐坐，我却不知道。
　　 栀子越长越大，越长越茂盛，可奶奶的身体却是一年不如一年，她再不能去镇上赶春集了。那一年，正是栀子花开得如雪一般的时节，奶奶终于驾鹤西去了。
　　 院子围起来后，这两棵栀子移过一次地方，因为原先我家门口有一个菜园子，栀子就种在菜园子的边上，后来砌了花坛，于是就把它们都移到紧靠围墙的花坛里去了，同时移过去的还有紫荆和玉兰树。
　　 前几年，每到春夏之交，天气不冷不热的那一段时间，母亲就把外婆接到家里来，那一段时间真是栀子花开的季节。我外婆也是很喜欢栀子花的，她与奶奶不一样，她不坐着“嗅”，总拄着拐杖在两棵栀子前面的水泥地上不停地走来走去，一边看，一边闻，有时还要摘下一朵来，放到鼻子底下去闻，等到晚上，就把那朵花放在枕头边。我有时提醒她，栀子闻得太近会头昏，外婆却说：你这小人呀，这么香的花怎么会头晕呢，我就是一天闻到晚，也不会晕的。
　　 我原先是不太喜欢栀子的，原因主要有两点，一点首先是不喜欢它的香味，我觉得栀子的香味实在太浓郁了，简直使我头痛，所以在院子里栀子盛开的那些日子里，我总是抱怨这花使我浑身不舒服，可是这种抱怨不但不能得到别人的同情，最后却总要落一个“香臭不分”的下场。我妻子也喜欢栀子，也常常摘一朵两朵养在卧房的杯子里，但当我回去时，她便把杯子里的栀子换成月季。栀子开的时候，月季花早已开得很盛了。
　　 另一个让我不喜欢的原因是栀子花谢以后的残朵总是不肯自己掉下来，开败了的栀子花由白转黄，由黄专褐，再由褐转黑，却总是不肯掉下来，直到一两个月后那一团团霉黑色的残花疙瘩还牢牢地粘在绿叶丛里，实在难看死了，非要用手工把它们一个一个地摘下来才完事。象我家这么大的两丛栀子的残朵，没有个把小时是摘不完的，而这个时候，正是天气最热的时候。
　　 奶奶和外婆先后离世后，渐渐地，我对栀子的感情却有了一点改变，虽然那香味依旧使我头晕，但有时也会站得老远地望一望那白得如雪一样的花朵了。望着花朵的时候，便很自然地想起了在另一个世界里的奶奶和外婆，那洁白的花朵，成了我心头的一份怀念。也正是因了这一份怀念，以至于我对于那些总不肯落地的残朵，也不再那么的讨厌了。当我读到“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这句词的时候，内心里就有一种亲人永别的伤痛与哀思。由此，我才明白了这些不肯落去的残花才是有情有义的花，就象我们的思念和记忆，虽然心中所思所忆的人和事早已离我们远去了，且永远都不会再回来，可思念和记忆的残朵却依然留在心灵的旧蒂上，久久地不肯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