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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家园】凤凰镇情事(中篇小说)


作者:扬眉出鞘 秀才,1982.43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15100发表时间:2013-07-17 15:32:51


  
   上篇
  
   一
   老伍坐在院子西头一棵老槐下,嘴里衔着三尺烟锅盯着院子东头。院子东头的一个土坑里,他的徒弟赵富民正在采泥。老伍是一位远近有名的泥塑艺人,徒弟赵富民一直跟着他学泥艺。老伍很老了,泥塑也很老了。
   可这会儿,老槐下的老伍衔着烟锅,却不见抽烟。他就那么衔着。更奇怪的是,他要抽烟时,却不用衔着的烟锅而是另外卷烟抽。他总是这样。他一直这样。没人知道其中的秘密。
   良久,老伍做了个磕掉烟灰的假动作,烟杆一撑站起来,朝徒弟走去——
   “别刨了!”老伍声音低沉,但很坚决地说。
   徒弟赵富民抬头疑惑地看着他,问:“师傅,你是让我别采泥了么?”
   老伍烟杆一挥说:“对,你已学了十来年没捏几件像样的泥品,还学什么?不如出门打工挣点钱养家糊口。”说完就夺过徒弟手中的锄,转身朝院子西头踽踽而去。
   赵富民没有争辩。他爬出坑,顺手抹一把脸上的汗,黄泥就粘乎乎地抹了一脸。
   这时,老伍俊俏的闺女伍婉儿从院子西头出来递给他一条毛巾说:“富民哥,擦擦!”
   富民接过毛巾擦了一把汗又扔给婉儿,婉儿就端了一盆衣服走了。
   婉儿是去东沟浆洗脏衣。
   看着婉儿的背影袅袅地没入东沟,富民才揣了老伍给他的《斗牛》模子回了屋。《斗牛》模子是捏泥用的,可富民用它捏泥总是欠那么点火候,富民百思不得其解:师傅给我的模子咋就捏不成泥呢?是模子有问题还是真的我太笨?
   回了屋,富民看见弟弟小明妹妹文香围着一堆柴火烤着红薯吃,他的泪就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俗话说,长兄为父。作为长子,作为泥人的后代,他肩负着家庭的重担。但以捏泥为生的他,捏的泥品却卖不上几个钱,家里的日子已经过得相当紧巴了。他觉得有愧,心里酸酸的,怪不是味儿。
   富民洗了把脸,就拎了一只小凳,端端的坐在门口,失神地看天。
   院子很静,只有蝉鸣。一只鹰从天空划过,飞得孤独。东沟的河水传来哗响,他耳朵陡然竖直——那哗响里渗有婉儿捶衣的锤声……
  
   老伍读过几本书,有点文墨,给他闺女取名婉儿,是希望她柔美秀婉,撑他老伍的脸面。婉儿果然就如仙子托胎,出落得一天比一天水灵。老伍就洋洋自得地对镇里人说:“取名儿有学问呢——伍婉儿,按姓名拆字算,天格7划,人格17划,总格43划,都是吉相,而按金木水火土相生相克的原理,她的总格和外格也不克——你们懂吗?”镇里人不懂,老伍问谁谁摇头。老伍就更得意。镇里人就觉得老伍是个奇人。
   这个镇名叫凤凰镇,从前镇里家家都会捏泥人,又叫泥人镇,但能拿上桌面的,只有两个人的泥品,一个是富民他爸老赵,另一个就是婉儿她爸老伍。可富民他爸死了。富民他爸比老伍技高一筹,见一只飞鹰马上捏出飞鹰,见一只跑兔马上捏出跑兔,栩栩如生,几可乱真。老伍也能捏出同样水平的飞鹰和跑兔,可他要模子,而富民他爸不要。他们二人的泥品既可随葬又可陪嫁,也可当供品和装饰品,索取求购者络绎不绝。尤其富民他爸老赵,常有人请去现场表演,回回都博得满场喝彩。老伍没人请,老伍心里就疙里疙瘩,就用针扎了泥人的胸诅咒。老伍的心病和诅咒,老赵全然不知。或许就应了老伍的咒呗,不停地表演使富民他爸老赵终于累倒了。那一年是国家三年困难时期的1962年,家里缺油少粮,更没钱治病,有一天富民他爸早起就穿不上鞋,一命归西了。那时富民才两岁,妹妹文香才一岁,弟弟小明还是个遗腹子。富民他爸临死时把富民托给了老伍,让老伍教他学泥艺。老伍当时是满口答应了,但事后并不认真教,只让富民在自家门前挖坑、采泥、练手,学个囫囵,老伍自己则过段时间就悄悄背上褡裢失踪几天……
   因此,赵富民捏了十来年,泥艺始终没大长进。
   因此,赵富民的泥品每回只有混在老伍的泥品里才能卖上几个小钱……
  
   “富民——”赵富民的娘玉英背了一捆柴拎了一篮苦菜从凤凰山回来了。
   富民迎上去接过柴捆说:“娘,我师傅伍叔说我学不成泥艺,让我出门打工去挣点钱养家糊口。”
   娘愣怔了很久才问:“你伍叔……真的是这么说的?”
   富民说:“真的。”
   娘忽然黑了脸说:“是啊……你也二十一岁了,先挣点钱也行……”就走到院子西头,进了老伍的房子。
   半晌,玉英出来对富民说:“就听你伍叔的吧,他县里有熟人,去,让他给你写个条子。”
   富民就去找老伍,老伍果然就写了条子。
   临出门,富民给娘叮咛说:“娘,我走后,我家门前的坑留着,别让人填,我挣了钱回来还捏泥品。”富民娘玉英就点了点头。
   富民就回屋炒了几把黄豆,出了门,往县城走。他边走边往嘴里扔黄豆,只听一路的嘎嘣脆响……
  
   二
   富民到县城凤凰建筑队当了小工。
   凤凰建筑队是凤凰镇人张猛办的,人们习惯把张猛叫张队长。张队长给富民每天的任务是推灰拉砂子,后来又当下档,供料上砖,每天能挣三块七毛五分钱。那时正值六五计划的第一年,也就是1981年,这个工资已经很高了,相当于机关一个处长的月薪。富民盘算:一天三块七毛五,一月就是一百一十二块五,一年下来是一千三百五十块……有了这些钱,就可以让弟弟妹妹和娘脱掉补丁衣服焕然一新了……或许,家里的小日子也从此翻起来了。
   然而,每每下了班,富民就去街上转,他的衣兜里总揣着老伍给他的那个《斗牛》模子,才觉得自己实在忘不了泥艺。路过商店的橱窗,被橱窗的洋娃娃吸引,去逛公园,被公园的走兽打动,就想:会捏乡下的猪呀牛呀,就不能捏公园的飞禽走兽、橱窗里的洋娃娃?这想法使他再干活时就底气十足,遇到新开工号,就承包三个四个杯口,一段两段基槽,下班后利用业余时间猛干,每次都干到月落西山。他想提前把一年的钱挣到手,提前回家。他想着家门前的那个坑,他想着他的泥艺。
   一晃就到了次年春天。这一年是1982年。富民已经到工地干了9个月了,他也果然提前挣到了他预料中的钱。
   一天,富民找到建筑队队部,对张队长说:“张队长,我回呀!我不想干了!”张队长没吭声,副队长王仁顺嘴问一句:“嫌给你的工资太低?”
   “不,我想娘。”富民没说想他的泥艺。
   一旁的工程师李小宝幽幽地看着他,没吱声。李小宝、王仁和张队长是建筑队的核心人物,建筑队是他们三人筹钱组建的,人员的去留和变动,他们三个说了算。
   过了一阵,张队长才说:“我见过伍叔,他私下交待过,要我把你的心拴在工地。”
   富民问:“为啥要拴我?”
   张队长说:“伍叔没说。”
   气氛一下就紧张了。空气有点干燥,好象擦一根火柴就能着火。一时间,谁也不跟富民搭言。这时,依在张队长身边的一位长脸少女问:“赵富民,你真的想走?”富民坚决地点了一下头:“真的!”。长脸少女叫周小红,是张队长的相好,按时兴的说法叫情人。
   周小红对张队长说:“狗能栓住,人的心是拴不住的,你让他走吧!”
   周小红的话很有分量,她一说完三人就相继点了头。张队长就让会计刘子枫给富民结了工钱,办了手续。办完手续,富民真就走了……
  
   快到家时,在东沟又碰上了婉儿洗衣,富民唤一声:“婉儿!”婉儿抬头见是富民,惊奇地叫道:“富民哥——”富民说:“别叫我富民,叫我新民,我决定以后把名改了,叫赵新民——意思是不当富贵农民,要当新型农民。”婉儿就改口说:“新民哥,什么叫新型农民呀?”富民想了想说:“首先思想上要新,要有开拓精神。现在不是讲改革、开放、搞活吗?我也在琢磨把泥品搞活……但我现在还没想成熟。”婉儿说:“新民哥,你在城里长见识了。”富民说:“那当然,城里样样都跟咱农村不同。”
   已改成新民的富民塞给婉儿一双高跟皮鞋并捏了她的手说:“婉儿,你穿上一定风度很好,城里姑娘也会没你洋气的——记得今年你就十八岁了,俗话说十八岁姑娘一枝花呀!”说完,拎着包就走了。婉儿独独地站在那儿,手似乎还被新民捏着,热热的,好烫。
   新民回到院子东头,见门口的坑填平了,立刻喊:“娘,谁把坑填平了?”
   娘出来说:“是我……填的。”
   “不,是我让你娘填的。”老伍在院子西头老槐下说。
   他拄着三尺烟锅步履蹒跚地走了过来,目光怯怯地看着玉英,话却是对新民说的:“你有了钱挣还要坑干嘛?平展展一个院子,有个坑怪碍眼的。”
   新民说:“以前一直有坑呀,有坑的时候你怎么不说碍眼?”
   老伍说:“好小子,行,去了一趟县城就敢跟师傅顶嘴了。如果我没记错,这是你有生以来第一次和我顶嘴。”
   玉英瞪了一眼新民说:“富民,不许和你伍叔顶嘴,他是你师父。师父,明白吗!”
   新民不屑地说:“明白!娘,以后别叫我富民了,叫我新民,我已经把名改了,叫赵新民!我虽然文化不高,但我决意做新型农民。我改这名儿还去公安系统备过案了呢!”
   说完,他就掏出一枚精致的镀金打火机给老伍:“伍叔,你教我学艺多年,我买了个10元钱的打火机孝敬你。这个打火机打的火不怕风吹,叫防风打火机。”
   老伍接过打火机,立即从衣兜摸出一张10元的票子塞给新民说:“师傅有的是钱。别人的泥品卖不出去,你伍叔的泥品可是抢手货——原来一件九分钱,现在提到九毛钱了。”新民将钱推回去,老伍却把钱固执地压在窗台上的一件泥品下,转身就朝西头走去,那脚步却出奇地沉稳了。
  
   三
   有一天,老伍想:赵家这小子有几个钱烧的,竟买一个恁贵的打火机,他哪像个泥人的后代?那一天,新民也想:伍叔能捏出鲜活的泥品,咱就不能?咱也是人啊!
   老伍再捏泥品时,新民就蹲在一旁看。一言不发,只是看,看他扎泥、制模具、脱胎,看他烘干、上粉、勾线,最关键的是看他如何一块一块挑土。土挑不好,泥就和不拢,即使和拢了,干了也裂缝。可是,他发现老伍用的土院里没有东沟没有整个凤凰镇也没有。那土是白土,一块结一块,很有胶性,粘度十分的好。新民记起娘曾说过,伍叔过一段时间就要背着褡裢悄悄消失几天,就问:“伍叔,你这土是哪里来的?”
   老伍说:“管哪里来的,你又不捏泥活了。”
   新民说:“谁说的?我捏哩!”
   老伍瞪大眼睛问:“你不去建筑队了?”
   新民说:“不去了。”
   老伍就立即收了摊子,不捏了。他早发现这小子如他父亲一样精明,他怕新民学成以后动摇了他在凤凰镇顶尖泥人的地位。他不愿再体验老赵在世时的那种滋味,同是泥人,一个被请去四处表演出尽风头,一个被冷落孤单,独处一隅。新民虽从7岁学泥,学了十来年成就无几,那是因为院子的土不好,不仅不细粘,而且有沙,尽管如此,从新民那呆头呆脑的泥品中,仍可看出几分拙朴的功力。这功力若是正常发挥,那还了得!老伍实在害怕有人指着他后背说:看看看,他捏了一辈子泥人,还不如个二十郎当的毛小伙。因此他不给新民教授绝活……他让新民去建筑队,是想让这小子从此断了捏泥心思。岂料这小子的心性如山里的竹笋,掰了这根又冒出那根。他真恨婉儿不是个男孩,以至他的手艺不能延传。老婆小兰生下婉儿后,得了产后风,不能再生,他一气之下把老婆“休”了,就没有再续……他越想越气,就摸出一支烟大声喊:“婉儿——”婉儿哎了一声问:“爹,有啥事?”老伍说:“给老子点烟。”
   婉儿拿来打火机,咔嚓打燃,老伍却噗地一口吹灭了:“用火柴。”
   婉儿说:“爹,村里安电灯那阵,你说煤油灯用惯了,不安,安了扎眼,后来还不是跟着安了?”
   老伍大发雷霆:“叫你拿火柴就拿火柴,你拿打火机是存心跟爹作对气你爹吗?”操起烟锅就打过去,婉儿一闪躲开了。婉儿找一匣火柴递给她爹后,就蹓出去悄声问新民:“新民哥,爹一直用你给的打火机,今天咋就突然不用了?”
   新民说:“因为打火机是我给他买的。”
   婉儿问:“你给他买的又怎么啦?”
   新民说:“我给他买的他就不想用。”
   婉儿说:“我不懂,你给他买的他为啥就不想用?”
   新民说:“现在你不懂,以后你就懂了。”婉儿不再问,就回了院子西头。
   晚上,新民咋也睡不着,就爬起来问正剁猪草的娘:“娘,伍叔那白土你知道哪来的吗?”
   娘想了一会儿说:“我也不知道,但可以肯定不在我们凤凰镇,而在一个很远的地方,因为每回你伍叔出去弄土都得好几天功夫。”
   新民说:“那原来东沟捏泥的黄土呢?”
   娘眼睛突然有些湿润。她解了围裙垫到小凳上坐下,咬着牙说:“你爸临死前的一个凌晨,忽然要我扶他去看一眼东沟那块他捏了半辈子泥品的黄土,我就扶他去了。快到东沟的时候,我们听到一声沉闷的巨响,接着有一个黑影窜走了。你爸说:别管我,跟上他。我就扔下你爸,悄悄跟着黑影,不料那黑影三拐两拐竟拐不见了……你爸知道黄土被炸后泪如雨下,就再也站不起来,叫人抬回家的第二天就离开了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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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一门古老的民间手艺,一段缠绵的情事,一群逐步成长的年轻人,在社会转型的过程中磕碰、在爱情上纠葛、在命运上无奈。故事情节曲折,人物刻画自然真实,结构完整。作品中周小红、武婉儿、新民,个性鲜明。语言富有哲理,如:新民想,人最大的悲哀莫过于做违背自己意愿的事,人有时候也是不能驾驭自己命运的,尤其爱情……新民说:“你不觉得你扔了我对你的那份情意?”等等。对金钱、社会的反思,创业的艰辛,也有一定的深度。民谣的利用,增添了作品的可读性,乡土气。不错的中篇,推荐赏析!【编辑:航帐】【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3071809】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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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田冲        2013-07-18 10:15:18
  热烈祝贺获得精品!
出版长篇小说《迷局》,入围第九届茅盾文学奖,获首届浩然文学奖;出版散文集《春暖花开》和诗集《守望家园》
2 楼        文友:了缘无尘        2013-07-18 15:33:07
  好厉害呀,整出了一个四万字的,真真厉害,要抓紧时间向你学习啦。祝福吉祥。
处处与人为善,时时修身养性,伸手相助需助之人,不逞强,莫逞一时口舌之快。
3 楼        文友:张民胜        2013-07-19 15:40:25
  祝贺加精!
执业律师,业余作家。
4 楼        文友:柔媚猫        2013-07-21 00:23:21
  写的太好了,适合拍成电影
5 楼        文友:柔媚猫        2013-07-21 03:51:48
  新民一点也不可爱,没有血性。和那个狗屎队长没有区别,表面好而已,骨子里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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