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两千里之外，母亲最挂念的除过我们一家三口，就是八十多岁的外爷，我经常打电话给她拉家常，她知道我的冷暖和心情。有时候忍不住叹气：“不知你外爷最近身体怎样？”我说有空我回去看看吧。母亲急忙制止，要我不要去。
　　 母亲的心思我咋不知呢？她舍不得我花钱，开车她不放心，坐车来回二十多块，再给外爷和舅舅每人买些东西，最少得一百多，我挣钱也不容易。
　　 我呢，每次想回去又怕回去。想回去，因为乡村留有我的童年和青春，清清的河水，新绽的杨柳，金黄麦浪都是记忆中唯美的画面。可看到的画面却是：家乡的小河已变成了北京的龙须沟，一河清水不见了，细小得像眼泪一样若有若无地蜿蜒，河滩上长着近一米高的草本植物，偶有一小片一小片开垦出来的泥土，种着洋芋或玉米，长得蔫不拉叽。塑料袋、包装盒已成了河道的缤纷的风景，也许它们曾经包裹着廉价、甚至不洁的食品，我甚至有点嫉恨乡村人的奢侈了。
　　 童年的记忆中，新房和旧房的差别不大，都是蓝瓦屋顶，土黄色的墙壁，现在却是不同，新房或一层平房，或两层尖脊，都是一两米高的地基，青灰色的屋顶，雪白的或涂料染色，或磁砖贴面，有的屋顶上架着太阳能热水器，彰显着主人的生活水平。可看看水泥铺就的院子，这儿堆着一堆麦秸，那儿放着一堆建筑剩下的砂石、残砖，想及我小时候，奶奶教我们每天晨起，洗脸后第一件事就是打扫屋子和院子，一辈子爱干净的奶奶说，干净的屋子和院子代表了主人的高雅（奶奶不会说高雅一词，原话我不记得了）。但现在农村偌大的房舍，常住的也就是几个留守老人和孩子，平时因为少有客人朋友到访，他们没有精力和心思把漂亮的屋舍打扫得窗明几净。旁边邻居的老屋，或许就是掉在坑里的甲壳虫一样丑陋不堪，年久失修，主人去了或远或近的城市，不想回来住，也懒得修葺，一任风雨浸蚀、垮塌，院子里茅草长得比人还高，看上去极不养眼，担心随时会有一条蛇从草丛或是屋角蹿出。
　　 乡间小路几乎是看不到了，路还是童年走的路，只是长满了荒草，没有牧童和短笛的乡村少了诗意，多了寂寞和惆怅。金黄的麦浪也只在记忆中了，因为小麦并不值钱，收麦时节却是龙口夺食，紧慢只有几天，一家一户一缕儿，机械施展不开手脚，全凭盘古时期的镰割肩挑，年轻人都去城里打工了，留守的女人像花儿一样娇贵，没有人愿意吃这份苦。小时母亲对我们的教诲言犹在耳：苦做着甜吃哩！春节时农人院门口的春联横批多是“勤劳致富”，如今证明没文化的母亲和会写春联的村民都缺少卓识远见。
　　 五一时我去柞水牛背梁旅游，回来时在腰市下高速，在村头的小店里买了几样食品，去看望外爷，还没看见村庄，就闻到村庄的气味，那是令人窒息的恶臭。外爷家在村口，附近有一养鸡大户，这一户人家在自己先富起来的同时也制造了满村的恶臭和批量的苍蝇，想起几年前深圳环保局的规定，深圳是禁止大量养猪的，东莞的养猪大户也都是远离人群。这里天高皇帝远，也许左邻右舍也奈何不了人家养在自家地盘上的鸡，或是专业户的鸡场，已成了当地官员的政绩工程得到拥护，反正村民所能做的，就是给自家窗上订上两层纱网，门口挂上竹帘。
　　 时值炎夏，我本不想回乡村去，妹妹让我帮忙转户口，母亲忍不住说：你回去看下你外爷吧。谢绝先生陪我驾车同往，我是有私心的。走高速路二十分钟一晃而过，乘中巴车走山路却需八十分钟，我可以欣赏沿途的风景，可是坐在中巴车上，我就后悔了，乘车者多是老头老太，有个带小孩的年轻女子，抱着小孩在车上若无其事地撒尿，售票员稍有不悦，但竟然没说什么，宽厚得让我敬仰，或是说这些农村人才坐的中巴乘客已习以为常。车行半路，小童撒尿的技能又表演了一次。庆幸车上没有空调，打开窗户通风，只好欣赏窗外风景了。后座是一打扮时尚的胖女子，与前来送行的一对年轻母子拉话，看那小孩可爱，我忍不住问他几岁了，叫什么名字，小孩除过说他不会外对其他问询都不言语，车快开时，那母子下车了，听她们交谈时提到李庙，是我老家所在的乡镇，我多情地问胖女子家在哪里，不料她高傲地用方言答：“我是浙江的！”想必此女子没看过《秦腔》，但学会了清风街人的吹牛，俺是西安来的！
　　 沿途所及，树木皆十分苍翠碧绿，田间地头，是一人高的玉米，长得很是茂盛，我担心的成片荒地，并没有看到，颇感欣慰：农民虽然越来越少，但他们却不偷懒，这些骨子里的纯朴还是让我感动。
　　 先去了外爷家，由于早有心理准备，恐惧的鸡粪臭没有以排山倒海之势来欢迎我，我疑心禽流感收走了养殖户的家当，稍感可惜，问外爷，他说是夜黑来（昨天晚上）下雨了，鸡粪味雨冲淡了。快十一点了，外爷和舅舅应该是刚吃完早饭，外爷佝偻着背在洗锅，快洗好了，我也没去帮手。舅舅的造形极囧，他将一只大手电筒咬在嘴里，把头埋在柜里往外清扫包谷，袋子已经装满了，柜也到底了，他说准备拿到镇上去粜，我问包谷的价钱，外爷抢先说：这几天涨了，一块零五，前几天才收一块零二、零三。
　　 学《多收了三五斗》让我感受乡下农民的心酸，时间过了近一个世纪，多收了三五斗的故事在中国农村继续上演，你不得不佩服叶圣陶老先生写出的百年经典和政治家的政策三十年、五十年不变意味着什么。
　　 外爷招呼舅舅给我倒水，我怕盛水的碗被苍蝇先我光顾了，坚持说今天凉，不渴，没料舅舅从柜子里取出纸杯，并把底下的一个叠套在上面，用两个纸杯来招待我这城里来的客人，我不好意思，接过纸杯，说待会渴时自己倒。到院子里走走，看到角落里一株葡萄，长得可爱，旁边是一小块菜地，种着茄子和辣椒，一畦黄瓜，上面挂着一条条水灵灵的果食，我说摘一个生吃，外爷让我削了皮，我用水冲下，就大口地吃起来，也许是不饿的缘故，没有我想象的清甜。一向小器的舅舅西边出太阳地给我摘了七八条，让走时带上，我当然很给他面子了。
　　 打电话说去看望生病的小姨，她坚决不让去，小姨只大我五岁，初中前只高我一个年级，那时我们还多话说，乡村的劳役，伺候公婆的琐碎，让她劳力又劳心，身体和心情总是不好，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苍老。她说刚好想来看望外爷，让我不忙的话等下她。过了约半个小时，看看火红的太阳，我再打电话给她，想说要她别来了，天热，我还急着走呢，她说快到了，还给我装了一袋洋芋，我说没开车，不好拿，她有点为难，我说那你先来吧。
　　 小姨不让我去看她，是不想接受我的礼物，也不想让我看到她家的琐碎，我收下她诚心送的洋芋，她可能还会舒服一点。
　　 很快小姨就到了，真的比我妈还胖了，看着让人心疼。我妈是从三十几岁就开始发福的，我们似乎早就习惯了，可小姨曾经很苗条呢。我们俩一起把洋芋从自行车后架上抬下来，她从车头取下两个袋子，里面是黄瓜和豆角。小姨一向很是节俭，但节俭不是她的过错，两个孩子都在城里上学，一年近两万的花费不是一般家庭所能负担得起的，但我却没有给过她一星半点的帮助，实乃受之有愧。
　　 和小姨及外爷聊了些许家常，回我家所在的村子去给妹妹开户口迁出证明，在紫峪口等车，此时下起了阵雨，久等不来，我站在桥头看风景。远处的南山坡，曾有一次我放过牛的地方，那时感觉很远，大人们说远处草多，可我觉得时间都花在路上了，牛并没吃到多少草，因为远处还有附近村庄的牛去竞争呀。现在牛已成了电视上的画面，动物园才饲养的动物，而草却长得无处不在，让人倍感可惜。那条我洗过衣服淌过脚的河，不知何时已修整了河堤，河面窄了一半，那时秋天每逢大雨，男女老少倾巢出动，老者、女人和孩子站在桥上看风景，汹涌澎湃的河水是没出过远门的山里人眼中的长江黄河，精壮劳力则站在河岸上瞅着河水，盼着上游有树木或是大石头冲下来，大家齐心协力捞上来，堆在岸边，等雨停了掮回去积攒着盖房子。几十年不遇的大水，可能会冲下一头猪或是家具，但那样的水却是没人敢去捞的。
　　 每次洪水过后，从上游或山沟里冲积的泥沙都会使河床高涨，我总杞人忧天地担心河面和岸一样齐了，岸边的庄稼地就变成了河滩，再远一点，会否淹没村庄，还好少年的担心终究没有发生，因为每一次都是有泥沙来，也有泥沙去。
　　 汽车驶过丹江沿岸，看到深陷的河床，总让我想起老人深凹的眼睛，我知道，河腹中的沙石，已被大型机械一点点挖走，填进城市的高楼，拉着GDP和CPI飞跑。我以为乡下会好一点，没料想到，中国房地产的触角已伸到乡村的沟沟岔岔，乡下的小河也有着相同的命运：河道深深深几许？
　　 在桥头等了很久，只有几辆很拉风的三轮车经过，说三轮车拉风，是因为它们的篷布是用废旧广告布做的，多彩而飞扬，让我想起印度电影中的画面，就这毫无安全感的黑车，里面还坐得满满当当，我有点为留守在乡下的大妈大爷们感到悲凉，这是二十年前农村人上集时的座驾呀，二十年后依然。
　　 有一辆小面包经过，我赶紧招手，看是陕E牌，我自当天高皇帝远，套个车牌没人管，小面包犹豫了一下停在我身边，我说到李庙桥，车上的人不知道，想走，我赶紧说很近的，他们又停下来，打开车门，里面有四五个男女，有一个开玩笑说他们是卖人的，你胆子真大，不怕被卖了，我笑说只怕不好出手，原来我搭的是一个过路的私车，约十分钟与他们愉快神聊，下车时问要不要给几块钱，他们说不必了，我有点小感动。究竟这人世间好人多呢还是我好人好报？
　　 在桥头下了车，沿着小河逆流而上，满眼碧绿，左岸是一人多高的玉米，长势喜人，右边是烤烟，据说种烤烟很辛苦，采集烟叶，还要烘烤，一家没有两个精壮男劳力是完不成的，一般人当然不冒然播种，但可能是地方财政所需或是政府补贴之类的原因，近年来家乡每村都有一大片烤烟地。长势健硕，是田野里蓊郁的风景，它的存在，让我想起奶奶给我描绘过的近百年前这一片土地，曾经到处都是鸦片，绿的叶，红的花，好看极了，奶奶的公公婆婆，也就是我的曾祖父曾祖母，老头叼着烟锅，背着手在前头走着，老太太掂着小脚在后头跟着，一对土地主看着即将丰收的果实，喜不自胜，满脸笑容地回到家里，卧在炕头点上大烟神仙一样地抽着，贤惠手巧的奶奶赶紧奉上早已准备的茶点。
　　 我走走停停，拍些照片，其实也没什么好拍的，一条干涸深陷的小河，一条两车道的乡村公路，其余放眼望去，除了绿还是绿。
　　 路上行人和车辆很是稀少，偶有载人的三轮车经过，发动机在很远的地方就热情地打招呼，我站在路边让道躲避，望着他们，他们也望望我，都是风景，让我联想到《非诚勿扰》中的日本的乡村画面。
　　 大约走了二十分钟进了村，去到村会计家，他正在午休，乡村的干部很纯朴，很快就给我开好了证明，我一惯对行政干部印象不好，觉得他们粗鄙、势利和自私，这一次我倒要小小地赞美一下我们村的村官了。
　　 去我家的老屋看看，遇到母亲的好友周大妈，她热情地邀我去家里吃午饭，我也不客气，她给我倒了一大洋瓷碗白糖水，喝罢，她站在锅台前做凉粉鱼，另一个邻居帮忙烧火，屋子里顿时烟薰火燎开来，我出去转悠。
　　 遇本家婶娘，老远就喊我，她们家的新居落成不久，一个宽大的院落，到处收拾得干干净净，家里有亲戚托养的老人，自家俩个孙女，一派热闹祥和，婶娘给我摘了一大盘桃子，模样不及城里卖的个大，味道也不及买的甘甜，但我知道，这是原生态，仿如没有经过画妆的村姑，乡土的气息，原始的味道。婶娘留我吃饭，我说还急着去派出所，她让我把一大盘桃子带上，我说还要去办事，谢绝了。
　　 我的乡村，离得很近，近得只有半小时不到的车程，可它又很远，远得仿如非常一样是另一片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