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个夏天，每当我走上S县大街的时候，总会看到一个披头散发、满面污垢的身影。她袒胸露乳，逢人便骂：“你会遭报应的，你会遭报应的……”这疯子何许人也？为何而疯？故事还得追溯到五十年前。
　　 李春生，男，生于解放初期，父母早亡，孤苦度日。只因家穷，没上过学堂，大字墨墨黑，小字不认得。其家离S县大约五公里，也就是土改时期分到的一间土砖屋，家里唯一值钱的东西就是一张象牙床。别的都与土有关：土砖当凳子，桌子是用土砖架起的一块木板，洗脸架是土砖垒起的，柴灶是土砖架起的……碰上青黄不接的年景，家里揭不开锅，饿得不行了，有时也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因为不老练，常常被抓，打得眼青鼻肿。偶尔听到叹息声，可就是没人帮他。
　　 文革过后的第二年秋天，收成不好，度日艰难，他再也不敢去偷盗，怎么办？他想起了那张象牙床，还值几个钱，干脆卖了吧，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于是，他耷拉着脑袋，在村里转悠。
　　 “春生，快过来，我爸正想找你呢。”王力权站在大门口向他招手。王力权比春生大两岁，娶了媳妇，生了一男孩（王志鹏），日子过得挺宽裕。
　　 李春生来到王力权家，王老汉（王力权的父亲）满脸堆笑：“春伢子，还没吃饭吧？”
　　 “嗯，就昨天吃了一顿。”
　　 “唉，你正年轻，可不能饿坏了身子，得想想办法呀。”王老汉同情地说，“今日就在我家吃吧。”
　　 春生感激涕零，心想：王伯伯真是好人！
　　 过了几天，王老汉来到春生家。“春生啊，一个人的日子真不好过呀，你得找个对象，两个人一起过就好多了。”王老汉嘴里说着，眼睛滴溜溜乱转，四下打量。
　　 “哦，是王伯伯呀，快请坐。”春生随即拿来一块干净的布垫在土砖上，示意王老汉坐下。然后一边倒水一边说：“我一个人都过不下去了，谁家女孩会跟我受苦呀，做梦都别想！”
　　 “呃，春生呀，你这话就不对喽，要对自己有信心哈。”王老汉接过春生端来的水，喝了一口，接着说，“我今天就是为你说媒来的，包你成事！”
　　 “真的呀！可是，我一分钱都没有，就算能成，我也没什么谢您。”春生惊喜，望望屋里的家当，又低下了头。
　　 “别泄气嘛，只要你愿意，一切好办。”王老汉嘴里说着，眼睛时不时地瞄着里屋的象牙床。
　　 春生抬起头，看见了王老汉眼馋的眸光，虽然没读书，但还是明白其意。他沉思片刻，说：“王伯伯，这事若真能成，我就拿象牙床当谢礼，您看怎样？”
　　 “这不太好吧，象牙床是你唯一值钱的家当啊。”王老汉面带笑容。
　　 “一张床换来媳妇，值！”春生很认真地说。
　　 “好，那就一言为定，这事包在我身上。”说完，王老汉双手交叉于背后，笑咪咪地走了。
　　 半个月后，春生结婚了，没有任何仪式。象牙床换成了一张简单的木制通铺床。可是，没过几天，媳妇跑了。难过之余，他也没多想，只是觉得自己条件太差，苦了人家，走了就走了，还是安心过一个人的日子吧。
　　 三天后，春生来到县城，想找个苦力活糊口。不经意间，他看到了“媳妇”，正在一家面馆和王老汉说笑着……他终于明白了。当时，他好想冲过去，把“媳妇”拉回来。可是，他们没领结婚证，凭什么呢？他也想过去找村书记理论，然而，“媳妇”确实是从自己家里跑出去的，有理也说不过去，又拿什么奈何他呢？无奈，只好打掉牙往肚里吞——认了。
　　 几年后，春生干苦力攒了一点钱，添置了一些简单的家具。经人介绍，娶了媳妇，生了个男孩，取名李天赐。他媳妇也没念过书，曾经离过婚，倒是挺勤快，小日子也算过得不错。可惜好景不长，一场大病耗去了所有的积蓄，而且，他再也不能从事体力劳动了。家，面临危机。孩子小，不能断粮，咋办？苦思冥想，唯有一条活路——捡破烂。
　　 ……
　　 （二）
　　 十六年后，王老汉因病去世。同年，其孙子王志鹏考上了中专。
　　 改革开放的春风早已吹遍神州大地，一些人先富起来了。王力权因家底殷实，又念过高中，就做起了买卖，钱，越来越多。后来，他听朋友说，做西药生意很赚钱。于是，他和妻子商量着改行——贩卖西药。结果，两年的西药生意赚了几十万。九零年代，在农村，上百万家产的人确实不多，王力权有了。
　　 他明白，之所以赚钱快，是因为他卖的全是假药，利润高。朋友说，他卖的假西药，大多是用面粉加上色素配制而成，无毒。造假药的设备简单，成本低。
　　 一日，王力权的妻子说：“老公，我们收手吧，做些别的生意。老是这样坑人，我觉得良心不安。”
　　 王力权：“没事的，害不死人，趁此机会多赚些。”
　　 “假药虽然无毒，但是，你想想，如果是垂危的病人服用了假药，那不是延误治疗时间，把人家推向死亡吗？”妻子辩解道。
　　 王力权两眼瞪着妻子：“生意上的事你就别管了！”
　　 妻子埋怨道：“你和你父亲一个样，唯利是图，从来不考虑别人……”
　　 的确，王力权眼里只有钱，妻子的话根本听不进去。他不但没改行，反而偷偷办起了西药厂。他以为这样赚钱更容易、更快。可是，世事难料，西药厂刚走入正轨，一把大火将之烧得精光。幸好其妻子攒了些私房钱，还可以做小本生意，但也是做一回亏一次。从此，只好在家种地，过着平淡的日子，留着点小钱给儿子吧。
　　 一晃三年过去，其儿子王志鹏中专快毕业了，夫妻俩琢磨着儿子的将来，希望有个好的工作。
　　 妻子：“其实不必操心，政府会安排的。”
　　 王力鹏：“你懂个屁，不去找关系的话，好工作会轮到你儿子吗？”
　　 妻子：“那就依你吧。”
　　 王力权：“办法倒是有，我在外面闯了这么多年，好歹也认识一些人。只不过要花钱疏通。”
　　 ……
　　 （三）
　　 在这改革开放的好年头，李春生依然捡破烂维生，好不容易把儿子拉扯大。
　　 其儿子李天赐脑瓜聪明，只因家寒，初中未毕业就綴学了，刚满十八岁就跑到广州去打工。由于文化低，难找工作，最后在一家砖厂落脚。他干活扎扎实实，从不偷懒，也不叫苦。
　　 因为工作太辛苦，每次领到工资的时候，总想到街上买点好吃的。可是，想起父亲捡破烂的情景，这念头立即打消了。
　　 砖厂老板是台湾的，近两年生意不景气，每天出得多，卖得少。已经积压了八十万块砖头，怎么也卖不出。家中又来急电催他回去，怎么办？于是，老板决定将砖厂低价转让。十几天过去了，就是没人要。家里电话接二连三，他妻子说：“老公，实在转不出就不要了，不就损失二十万嘛，我娘家有的是钱。你快回来吧，儿子事大！”
　　 最后，老板痛下决心，对员工说：“这厂难以维持了，明天发放工资，你们另谋高就吧。谁要是有兴趣，只要给我两万元，这厂就归你了。”大家一阵骚动之后，你看看我，我望望你，无语。别说两万，就是两千也没人拿得出来。
　　 李天赐一直沉默，心里在想：谁要是买下这厂，那就发了。就是把机器当废铁，也能卖得一万多元，还有八十万块砖头，就算一毛钱一块，也能卖得八万元。
　　 当天晚上，李天赐找到老板，问：“老板，你说的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你想要吗？”
　　 “我想要，可是，不知道父母能不能借到钱。”
　　 老板想了想，说：“小伙子，在这厂里，我最看重的就是你。我也知道你的家境，我相信你！明天你和我去公证处，将这厂转让给你。等你筹到两万块钱了，就打到我账号上，我不能再等了。”
　　 李天赐听后，愣住了，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老板，真的吗？”
　　 “千真万确！”老板一本正经地说。
　　 李天赐惊喜万分。第二天，砖厂果真是他的了。他立即写信，将这一切说明清楚，快递至村书记，信封上注明：李书记亲启。因为他知道父母不识字，书记是读过书的人，有远见，能说服父母。
　　 此时的李春生正在城里流浪，干瘪的双手正缓缓地伸向一个垃圾桶。忽然，他眼睛一亮，有收获了，捡到一个猪肚。他仔细看了看，闻了闻，不是很臭，还可以吃。何况自己一年到头也舍不得买猪肚吃，这可是上天赐给他的美肴。于是赶紧回家，吩咐妻子把它洗干净了煮着吃。
　　 其妻自是乐呵，马上将猪肚拿到村口的大井边，里外清洗。
　　 这时，王力权的妻子挑着水桶，嘴里哼着小调，向大井走去。
　　 在田边放牛的老爷爷打趣道：“哟呵，今个儿这么高兴，八成是有喜事啦。”
　　 “肯定是，昨天还愁眉苦脸呢。”旁边有人附和道。
　　 “哎呦，王嫂啊，有什么好事说说看，让大伙乐呵乐呵。”
　　 “准是她家儿子找到好工作啦。”大家七嘴八舌地说开了。
　　 “八字还没一撇呢，不能乱说，暂时保密，嘿嘿！”王力权的妻子笑嘻嘻地说着。
　　 一会儿，她来到了大井边，看见李春生的妻子在洗猪肚，讥笑道：“哎哟，李嫂呀，过年时，我看你连肉都舍不得买，这平时倒舍得买猪肚啦，发财了吧？”
　　 “我哪有钱买猪肚哦，这是春生在外面捡到的。”李春生的妻子并不介意，淡然道。
　　 “你当我三岁小孩呀，猪肚还有捡？”王力权的妻子面露疑色。
　　 “真是捡的，在县城的垃圾桶里捡的。”
　　 “哦，谁会将猪肚扔垃圾桶呢，奇怪。”说完，她打了两桶水，回家去了。
　　 李春生的妻子在猪肚外面洒上肥皂粉，揉了一遍。然后又洒上盐粉，揉了几遍，终于洗干净了。正想翻过来洗里面，发现这猪肚原本是用刀剖开之后再缝上的。她沿着线缝将之割开。这回，她傻眼了，猪肚里面出现一个长方形的硬梆梆的东西，外面用红色塑料袋包住的。急忙打开，这一看，呵呵，乐得不可开交了。“我的天啊，原来是一包钱。” 她可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心里又惊又喜。她看看四周无人，急忙卷起来，装入衣袋。三下五去二，几个回合就把猪肚洗干净了，匆匆忙忙回家去，数钱，整整一万元。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其实，她在大井边洗猪肚的过程都被放牛的老爷爷看见了。这事传到了王力权的妻子耳朵里，她可急了。赶忙跑到李春生家，佯装镇定道：
　　 “哎哟，听说李嫂真发财了，发了多少啊。”
　　 李嫂不认：“没有的事，捡破烂还能发财吗，真是笑话。”
　　 “别瞒了，全村的人都知道啦。说句老实话，捡了多少？”
　　 李嫂见瞒不过去了，也就实话告诉她：“一万块。”
　　 王力权的妻子听后心慌了，话也不说，急忙出门，搭车直奔县城。她买了些水果，来到了局长家。局长不在，其夫人、儿子在家。
　　 局长夫人：“哟，王老板娘子，你脸色不好，又有什么事啦？”
　　 王力权妻子：“哦，没事，刚才路过，顺便来看看您。”
　　 局长夫人：“没事就好，今个儿就在这吃了饭再走吧，你家老王和局长都是老交情了。”
　　 王力权妻子：“不麻烦了，我家里还有事。前两天不是杀了头猪嘛，吃的东西多着呢，吃不完，所以就把猪肚给您送过来了。”
　　 局长夫人：“哦，这几天局长公务忙，都不曾回家。那天还有一只鸡，我都想不起来是谁送的了。我也吃不了那么多，过一天就变味了，扔了。白费你的一片心意，真不好意思。”
　　 王力权的妻子听后，差点晕倒，脸色惨白……
　　 （四）
　　 俗话说：有富不要菩萨保，菩萨不保背时人；贫时落魄别泄气，有缘富到自然成。
　　 李春生两口子从没见过这么多钱，都不知道如何安置。再三考虑后，准备去趟书记家，求个主意。此时，书记已经收到其儿子李天赐的信，看完后，正琢磨着砖厂的事。突然，有人敲门，忙起身。开门，见来人，说：“哦，是春生啊，快坐，我正要找你。”书记给春生倒杯茶，慢条斯理地说：“春生啊，我知道你的来意，你那一万元有用处啦，不用存了。”他把李天赐的事详细地说了出来，并表示愿意帮忙。他认定天赐一定有出息。春生没文化，也没主见，但他相信书记，将那一万元钱交给书记了，拜托书记处理。
　　 第二天，书记怀揣两万多元钱，专程去了广州。
　　 他下了火车，走在大街上，手里捏着信封找寻天赐的住所。一小孩跑过来：“叔叔，要不要买张报纸？”他毫不犹豫买了一张《羊城晚报》，坐在街边的树下看了起来。一则醒目的新闻跃入他的眼帘：港商投巨资，城东大开发。心想，开发？建房？那是肯定的！再看看详细地址，离天赐的砖厂很近，他笑了……
　　 在书记去广州后的第十天，王志鹏因车祸丧命。王力权的妻子是个感性的女人，原本落得家贫如洗，现在唯一的儿子又命丧黄泉，她怎能经得起如此的打击？于是便有了开头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