澍荟起先简直不能够相信自己的眼睛——多少年过去了，云槿竟还是当年的样子。梅小青依旧是小灵通，什么事情都知道，就连这么多年没有了音讯的云槿的消息她都掌握了不少似的，居然还群发了一张云槿的近照给了同学们，并不忘记附上一句评：“看见了吧？什么叫岁月不留痕？这就是！！！”后边三个黑黑的惊叹号看得澍荟有些心惊肉跳。澍荟的目光落在了那张并不怎么清晰的相片上，不由自主的叹口气。
　　 “不知道云槿见了我会怎样想？岁月是把杀猪刀？”澍荟嘴角往下略撇了一下。
　　 念书那会儿澍荟跟云槿的关系并不亲密，可比起来其他同学又亲近了些。澍荟也不明白到底是自己总喜欢往云槿身边凑，还是轮换座位的时候恰好云槿的座位就挨近了自己？反正，她跟云槿挺好的。澍荟记得非常清楚，有一次课间，她请了云槿到她家里去——澍荟家在学校后边的家属院，父母供职的大学因为新成立的，教工宿舍正在建设中，只能够就近在别的地方找了住处，澍荟的父亲跟澍荟学校的校长是大学里头的学长学弟，就在他们学校的教工宿舍借了一套房。
　　 当然，父亲所以这样决定也是为了澍荟姐妹两个，那年头，尽管马路上车子不多，但马路却实在太窄，父母担心两个女儿骑自行车的水平不高，万一出了事，后果不堪设想。但是澍荟和妹妹澍荃并不以为然，尤其澍荃，撇了小嘴巴有些不满似的：“爸爸，天天待在学校多没劲！”
　　 父亲没说什么，倒是母亲却竖起了两道赶时髦纹的有些发蓝的黑眉毛：“什么是有劲？你那么爱睡懒觉，住学校里你每天不都比其他同学能多睡半个多小时？等学院宿舍盖好了，搬过去，看你还怎么多睡那半小时？！”母亲一唠叨起来就好像打开了的水龙头似的关不住，澍荃也只能够吐了吐舌头，赶紧钻回姐妹俩的房间里，不敢接招——母亲的唠叨是全家人最不堪忍受的武器。
　　 澍荟不知道是不是邀请云槿到家里去是为了向云槿示好，倒是云槿有些诧异，却也接受了。看见澍荟家墙壁上的一张全家福有些吃惊：“澍荟，你爸爸？”
　　 学校师资力量不足，澍荟他们班的数学老师一直都没有到岗，澍荟的父亲是大学里的数学教授，不愿意看见自己的女儿被耽误了，就主动请缨跟校长同学说在数学老师正式上班之前可以帮忙代课，为了数学老师的事情正有些焦头烂额的校长当然求之不得，澍荟的父亲就站到了澍荟他们班的讲台上，当然，澍荟没有告诉任何人临时代课的老师跟她的父亲。
　　 澍荟看到云槿脸上惊讶的表情微微笑笑：“我爸爸看咱们班没有数学老师，挺着急的，也就临时帮帮忙。”
　　 云槿点点头，目光在相片上那张短促下巴的圆脸上停了几秒钟，一抹隐隐的笑意自眼睛深处飞快的掠了过去，澍荟没有看见。澍荟要是知道云槿曾经给父亲画过一张漫画像她或许就不会再想着要跟云槿亲近了，毕竟，年轻女孩子的心是最敏感的，即便云槿并没有要丑化澍荟父亲的意思，漫画也画得活灵活现，到底是漫画，人们普遍的认识漫画总带着些讽刺的味道。也不知道云槿是不是有些心虚，反正在澍荟家只略待了几分钟就立刻告辞了，澍荟也并没有强留，两个人出来，围着学校操场慢慢的溜达，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哼！前天我从后门进教室，就听见有人说我。”澍荟有些气愤似的说道，脸蛋涨得红彤彤的。当然，谁说了她，说了她什么她并没有说，倒惹得云槿有些疑惑，也猜不出是男生背后议论她的身材，抑或是女生疑心她也已经有了“男朋友”。
　　 看见云槿脸上的疑惑，澍荟忙又笑笑：“也没有什么。对了，我听见说这次月考成绩出来了。”
　　 “真的？哪一门？”云槿的脸上立刻变了。云槿的成绩一直都只是中游徘徊，英文中文还可以，物理化学却差强人意。
　　 “好像是的。梅小青跟黄伟嘀嘀咕咕的，刚好我路过就听见了。至于是哪一门我没听见他们提到。”
　　 云槿的脸上有些许担忧的神情。
　　 梅小青和黄伟是班级里头半公开的一对儿“恋人”。梅小青学习成绩很不错，人又乖巧，很得班主任以及其他代课老师的喜欢，总能够给大家带来这样那样的消息，人缘很好，明里暗里的身边有好几个男生摩拳擦掌的互相较着劲儿，不想，最终这朵花落在了黄伟的手里，还真的叫同学们有些跌眼镜。黄伟学习很一般，却是运动健将，学校运动会上绝对也是一道亮丽的风景。两个人站在一起倒也颇有些女才男貌的味道。澍荟却并不羡慕，她的情感好像还没有发育似的，对感情的事完全一窍不通。
　　 其实，澍荟学校早恋的比较多，也不知道是不是受了琼瑶小说的影响——澍荟念高中的时候正是琼瑶小说风靡大陆的时候。女生很多都白衣胜雪长发飘飘的，说话尽管不是《红楼梦》里那个凤辣子王熙凤说的：“难道必定装蚊子哼哼就是美人了？”似的“一句话拉长了作两三截儿，咬文嚼字”，也是声音低柔的叫人心里有些痒酥酥的。澍荟却平素大大咧咧的有些像男孩子，头发虽然还不至于剪的男孩子那样短，到底是短发，平时在梳妆打扮上也不上心，脑后的头发总被衣服领子蹭得翘起来，看上去令人感觉有些不舒服，但她自己却全部不发觉。
　　 澍荟的脸也不出众，短促的下巴完全是父亲的翻版，不过脸略长些，又是女孩子，多了些秀气，鼻子上架着的近视眼镜让原本不大不小的双眼皮眼睛也没有了英雄的用武之地，厚嘟嘟的嘴巴倒天生红红的，笑起来唇红齿白的，就是咧开时显得有些大，粉色的牙床都看得见。十五六岁了，个子不怎么高却发胖了，整个人圆滚滚的，出早操或者体育课跑步的时候胸脯就随着步子颤巍巍的上上下下，叫人看了有些不安。
　　 澍荟并不怎么担心学习——数学自不必说，化学也还好，物理略微差一些，但也不至于担心，况且都说“数理是一家”，学数学出身的父亲辅导中学的物理也完全能够胜任。只是英文，澍荟不得不拜了云槿的下风，常常在云槿跟前连口都不敢张开——云槿的英文实在好，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爷爷曾经留过洋的缘故，澍荟有时候会这样怀疑。但是云槿并不多谈自己的家庭，偶尔说一句半句的，澍荟倒都记得，拼拼凑凑的，终究也没有拼凑出什么来，却加深了要亲近云槿的冲动。
　　 云槿并不是多么高傲的女孩子，只是她素常对什么都淡淡的。有几次，澍荟隐约听见有男生在一起嘀咕：“你们说，到底谁能把唐云槿追到手啊？”澍荟怔了一下，在那几个男生当中澍荟竟然看见了一个个子不太高，留着小平头的四方脸的男生，澍荟咬咬嘴唇，感觉心好像突然掉落到一个什么也看不见的洞里头去了似的，旋即就冷哼了一声，鄙夷地想：“男人都不是好东西！”澍荟其实连男人的手都没有牵过，哪里知道男人是什么东西。但母亲常常会从牙齿缝里挤出这句话，澍荟姐妹听多了也会说了。
　　 澍荟仔细看过云槿，却看得心里一阵阵的凉了下去。
　　 云槿真是生得好。虽说皮肤不是女孩子梦寐以求的雪白，却是有些轻青的玉一样的，细腻得叫人看见了立刻就会想起来那句话：“嫩得掐得出水来”。额头宽宽的，下颌略微有些圆，很标准的鹅蛋脸庞。一双眼睛娇滴滴的，总汪着水似的，却又有些冷清清的，曾经有一个女生当着澍荟几个的面大声的说：“你们没看见吗？唐云槿的眼睛长的多漂亮呀！”那个女生是上海转学来的，颇见过些世面，平素里身边总围绕着叽叽喳喳的女生，却很少看见云槿跟她在一道，不想最赞美云槿的倒反而是她。澍荟有些不服气，又不得不承认那个女生有一双“毒眼睛”——在那以后她悄悄研看过云槿的眼睛，果然是生得美，澍荟脑子里立刻升起来什么“明眸善睐”、“顾盼生辉”这样的成语来，又摇头，云槿的眼睛美是美，也很灵动，但是也不知道怎么地澍荟总觉得云槿的目光有些冷幽幽的。澍荟时常看见云槿的眼睛就会想起来曾经学过的一篇古文——《小石潭记》。澍荟觉得云槿的眼睛是很深很深的碧潭。
　　 澍荟寻思要想不被云槿的美遮盖住最好的方法就是远离云槿，当然，她们也实在亲近的时间不太长久——高中一毕业，大家都各奔东西了。
　　 澍荟高考前发起了高烧，严重影响到了高考，最后勉强上了父亲所在的大学，尽管是刚刚起步的计算器专业，却是大专学历。母亲很不痛快，好多天铁青着脸对了澍荟。父亲倒没有怎么，澍荟怀疑父亲是重男轻女。没有儿子是父亲一生最大的遗憾，曾经人跟前也很感慨过：“我这一辈子就缺一个儿子。要是儿子好好培养一定要让他念个博士出来，女儿嘛，最重要的是嫁个好男人就可以啦。”澍荟没有想到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的父亲竟这样老旧的思想，不免有些失望，但又庆幸自己不是儿子，不然那样的高考成绩会不会让胸有大志的父亲一下子背过气去？气死父亲的事情澍荟不想做，也做不到，父亲很少对女儿有什么特别的期望，对澍荟如此，对澍荃亦如此。
　　 澍荟在大学里第一年跟高中时没有多少分别，惟一不同的是尽管家已经搬进了大学的家属楼，但是她却住在学生宿舍里，也是学校有规定，学生一律要住校。澍荟一天总要回家一趟，不然总感觉什么地方不对似的，澍荟一直都是很听话的女儿。
　　 比起高中，大学的课业要轻松得多。澍荟原就胃口很好，平常除了打打乒乓球没有其他的运动，一个学期还没有结束，人就已经发面馒头似的“发”成了四分之三个乒乓球了。母亲看见了，连连惊呼：“澍荟，要死了呀！看看你！胖成猪了！”强拉了澍荟到门口的穿衣镜跟前，澍荟的眼睛立刻瞪圆了，眼睛里满是惊恐。怎么不经意间就胖到这步田地了？
　　 母亲伸过来一根手指头戳着澍荟的额头：“以后不许闹饥荒似的吃了！”澍荟点点头，转身想离开让她倍感打击的镜子，母亲的尖细的声音又敲打进耳朵里：“从今天开始，天天跑步！”澍荟没有反应。“去操场跑步，听见了没有？！”澍荟背对着母亲点点头。母亲嘴巴上的开关关上了，倒是叫澍荟有些吃惊。
　　 学校的操场上每天都有人看见澍荟呼哧呼哧的跑步。
　　 澍荟在大学里也交了两个要好的女同学。但是不知道怎地，她总会想起来云槿。云槿也没有到外地念书，不过云槿念的大学在城市的另一端，平常也见不到面，但时不常澍荟会跟云槿以及其他几个高中时期的同学通通信，说说大学里的新鲜的同学、新鲜的事情。云槿不在跟前，澍荟隐隐约约有一种莫名的轻松感——云槿的美似乎是一座不看见的小山似的让人有些感觉压抑。但是澍荟还是愿意跟云槿往来，隔了空间的来来往往，一次澍荟竟想起来“浪漫”这个词来了，又立刻笑了，摇摇头，澍荟理解的“浪漫”是“革命的浪漫”，读革命小说读到的。
　　 澍荟跟云槿依旧很要好。
　　 大一的暑假，澍荟给云槿打电话：“云槿，有空吗？来我家玩玩吧。”云槿有些讶异，到底还是来了。
　　 澍荟看见云槿立刻脸上就笑起来，有些神秘兮兮的。云槿跟着澍荟进了她的房间。
　　 “给。”澍荟递过去一张相片。
　　 云槿接过去，一张合照，十多个人，澍荟站在边上。他们身后拉着一条横幅“学院计算器比赛”。
　　 “我们拿了三等奖。”澍荟的脸有些红红的。特特加重了“我们”两个字。
　　 “哦？你们？”云槿有些困惑。
　　 “这个……”澍荟往相片中间略指了指，脸益发红了。
　　 云槿看了一眼，一个中等身材的男生，戴着眼睛，头发有些卷，长圆的脸，笑容并不拘谨，倒反有些自负，也多了些老成。云槿明白了，立刻笑起来：“不错的男生。”
　　 澍荟伸手拿过相片，看了一眼，放在一边，嘴里一边说着：“他不是我们系的，我都不知道学建筑的人计算器竟比我还强。”
　　 云槿点点头：“有的人就是有天赋。”
　　 澍荟却叹口气，云槿倒吃惊起来。
　　 “你不知道，他们家是农村的，他是家里的老二，上面一个姐姐，已经出嫁了，底下两个弟弟，穷，眼巴巴的看着他，指望他毕业了再帮衬着让那两个小的念大学呢。”
　　 “那你还……”云槿没有往下说，但是澍荟也明白。
　　 “我爸爸说他很有培养前途，人顶机灵，也活泛。这不，才大三都已经递了入党申请书了。”
　　 澍荟看见云槿的眉往一起凑拢了一下，也就不再说了。两个人胡乱聊了些其他同学的消息，云槿就告辞了。其实，澍荟不知道云槿一贯都躲政治远远的，高中时班主任找她谈话，说就剩下她一个人没有加入共青团了，可是她依旧没有写入团申请书。
　　 澍荟将杨鸣晓带到了云槿的跟前，让两个人认识了，澍荟心里云槿还是最要好的中学女同学。
　　 假期黄伟召集同学聚会，澍荟也接到了电话。澍荟赴同学会之前给杨鸣晓打电话：“鸣晓，我们今天高中同学聚会，你六点钟来接我吧。”把地址告诉了杨鸣晓，澍荟脸上露出一个笑来，她也不知道为什么非要杨鸣晓来接她，黄伟找的地方离得又不很远，也并不是不会骑自行车，但是澍荟就是想要杨鸣晓出现。
　　 黄伟和梅小青的爱情早已经公开了，但是澍荟吃惊的是竟然跟她很要好的林琳竟也带了男朋友——同班的男生郎晓骏，澍荟暗暗拉了云槿的衣角，云槿侧过脸看看她，澍荟眉毛往上抬两下，云槿笑了，轻轻摇摇头，并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