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贝总是从一座离家很远的城市搬到另一座离家很远的城市里去，在这些离家很远的或大或小的城市中，住得长的有几年，短的却只有几十天，甚至更短。这一年的八月份，他又换了一个城市。
　　 童贝高中毕业后就出门打工，至今已经有二十年的经历。在这二十年中，他一直都是在建筑工地里做工，从杂工做到技工，学了好些技术，如今已经在工地里做班长了。半年之前，童贝在江南的一座省会城市里打工，他在那座城市里住了一年多。他的老婆以前与他一起出来打工，总是在他的工地附近的小饭店里替人洗碗。去年过年时，他们夫妻俩都没有回家去，春节前后的半个月时间里，在工地里帮老板做看守，因此多赚了八百块钱，夫妻俩很高兴。过年不回家，对于象童贝这样的外地人来说，并不是很奇怪的事，他们原本就不是每年都回去的，何况这一回还能赚一笔不大不小的加班费。童贝的老婆在他搬到江北来的时候一个人回家去了，并且再没有回来。他们的女儿在家里由爷爷奶奶带着。从下半年开始，女儿要读初三了，明年就要考高中。童贝与老婆商量，决定让老婆回去陪女儿一年，好让女儿安心地读书，等她考上了高中，再回来打工。
　　 就在春节放假的那段时间里，清清脱脱不用干活的童贝却常常觉得人不舒服，头昏，头痛。到工地附近的一家医院里去看医生，检查的结果是患了高血压病。那家医院是一家大医院。刚查出来时，医生只让吃一种药，也不很贵。但第二次去复查时，血压不但一点也没有降下来，上面的数字反而比原先的更高了一点点，所以医生就叫他吃两种药。后来加的那一种药是进口药，有点贵。两种药加在一起，每天要花八块多钱，这对于童贝来说已是一项不算小的开支。而更让童贝担心的，则是医生说，高血压病一旦吃上药就不能停下来，须得终身吃药！
　　 童贝一直弄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患上高血压病的。他不吸烟，酒喝得不多，也没有很特别的生活习惯，就是在饮食上，口味也不很重。对此，医生也说不出个确切的理由来，只说是因为血管的内壁上结出了一层如泥垢一样的东西来了，血管因此变得比原来小，弹性也降低了，于是血压就高起来了。可是，这好好的血管里面，怎么无缘无故的就长出这一层“泥垢”来了呢？童贝总是想不通。这事也真不是童贝能够想得通的。
　　 其实，高血压这三个字对于童贝来说并不是十分的陌生，他还很小的时候，就曾经听大人们说村子里谁有高血压。可是在他的印象中，记得那些个患病的人几乎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至于象他这样四十不到的人得高血压，他以前没有听说过。然而，在江南的那家大医院的心血管病门诊里，他见到的病人当中，有很多都是与他年纪相仿的人，有的甚至比他更年轻一些。这可是一件令人费解的事。在候诊的时候，一些病友之间也曾谈论过这个问题，他们得出了两条基本一致的看法：一条是大多数的病友都吃得多，动得少，流的汗水不够多，吃下去的东西在身体里积累得太多。这一条对于童贝来说并不符合，因为他在工地里是每天都要流汗的。那么，就只剩下另外的一个原因，那就是现在吃的东西不干净，有很多的东西还弄不清到底是什么做的，别说不干净，或许还有毒！
　　 自从有了这个吓人念头以后，童贝就再不敢象以前那样乱吃东西了。他从不去工地的食堂里吃饭，更不到工地旁边的小饭摊上去吃，他觉得那里的饭菜都太贵，做得又不好，所以他一直都是自己烧饭吃。如今，他回想起以前吃的那些绯红的猪头肉和甜腻腻的腊肠，以及早点摊上从漆黑的油锅里炸出来的油条，觉得有些怕兮兮的。他也再不去买那种便宜的散装油烧菜了，宁可多花一点钱买超市里的瓶装油。可是渐渐地，童贝知道即使是超市里的瓶装油也不是十分保险的，因为他从电视里听到了“转基因”这种说法。虽然他弄不清转基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但总归不是好东西。况且电视里还说到大米被打过了腊，蔬菜有农药残余，鱼是用避孕药喂大的，猪的饲料里加了瘦肉精，为了防虫，鱼干和腊肉居然洒上了敌敌喂。这一下还有什么东西好吃呢？真让人防不胜防。可是饭总是要吃的，不吃就要饿死。好在中国有一句古话，叫“眼不见为净”，那就凑合着吃吧，吃一天算一天，只是不知道那层血管里的“泥垢”会不会越积越厚，也不知哪一天终于把血管给堵住了。
　　 每个月二百多块钱的药费，这让童贝感到很心疼。可是医生说高血压病不同一般，如果血压不控制住，日子长了就要并发出另外的毛病来，而且发出来的毛病都是影响到肝、肾、心脏这些重要器官的，严重时要危及生命。不过只要按时吃药，把血压控制住了，也不会对日常的生活和工作造成很大的影响。所以药虽然贵，却也只得吃。
　　 在江南时，童贝一个月到医院里去复查一次，因为医院里只给开一个月的药，多了不准开。而那一个进口的药在外面的药店里也买不到，他曾经问了好多的药店，都说没有。后来的几次复查中，童贝看到血压降下来了，且几个月来都还稳定，曾经问过医生是否可以把贵的那个药停下来，医生说不行。所以这大半年下来，童贝在高血压这一件事上，已花了一笔很不小的钱。
　　 自从来到这座紧靠着长江北岸的小城以来，每逢星期六的上午，他安排好工地里的事情后，都要偷空到医院里去测量一下血压。以前是一个月去查一次，如今为什么查得这么勤呢？原来自从进入九月份后，童贝已经把药给停了。没有医生的同意，童贝自己是不敢把药停下来的，虽然他老是为吃药所花的钱而感到心疼，可是他心里更知道自己万万不可以生病。那一个与他相隔数千里之外的家里，父母、老婆都是农民，孩子又要上学，他们每个月都在等着他寄钱回去过日子，他要是万一病了，这个家也就垮了。
　　 这座长江北岸的城市是一座县城，很小。童贝他们的工地在城南的郊区，不干活的日子里，骑自行车到城北的乡村里去玩，不用半个小时就到了。不过城市虽然小，城西却有一座很大的工厂，工厂的范围与县城差不多大。据说这座工厂在全国的同行业中，排到第一位，就是在全世界，也排在前五位。小城里的居民说，这座工厂的厂长和书记比这个县里的县长和县委书记还要大一点呢。
　　 童贝每星期六去测血压的那一家医院，就在这家工厂的生活区里。生活区的范围也大得很，比那些大城市里的一个社区还要大，一排一排的房屋列得整整齐齐，只是房子看上去已经很有些旧了。马路也与城区里一样的宽阔，两边的行道树很高大，有的路边种的是法国梧桐，有的路边种的则是白杨树。生活区里面各种配套设施也都齐全，除了医院，还有电影院，商场，超市，集贸市场，公园，图书馆，幼儿园和学校，甚至还有自己的电视台。这医院早先时也是工厂所属的职工医院，后来却成了一所医科大学的附属医院，名字也改了，规模也就比原先越发地大了。但职工医院的性质大概还保留着一点。
　　 童贝来到这小城的新工地后，没过几天就找到了这家医院，他从医院大厅的介绍中知道，每逢星期六的上午，这里有心血管内科的专家门诊，这位专家是医科大学里的一名老教授。并且这个医院看病不必挂号，就连专家门诊，只要不去配药，也就不用缴额外的挂号费。
　　 八月的天气，长江北岸的小城也是那样的炎热，与江南并没有什么两样。那一个星期六的上午，童贝给班组里的工人们排好了工后，向老板请了个假，就骑着自行车到医院里去看专家门诊。专家是个六十来岁的老医生，头有点秃，眼袋很大，脸上和手背上都有一些老年斑了。他看了一遍童贝以前的病历本，测了一下血压，听了一下心跳，说：“都好。”
　　 童贝有些心虚地问：“可不可以把药减掉一种？”
　　 “现在天热，血管能扩张，如果身体没有不良反应的话，可以试着减药，但减药期间必须每星期到医院检查血压”。
　　 就这样，童贝把贵的那种药停下来了。停了两个星期，再去检查时，老医生依然说：“都好。”
　　 童贝又问可不可以把剩下的那种药也停了。老医生说可以试一试，并说：“能够不吃药尽量不吃药，药吃多了终归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停药期间必须每星期到医院检查血压，如身体有任何不适，必须及时看医生。”
　　 童贝吃了八个月的药后，终于把药暂时停了。只是从此以后，他每逢星期六的上午，总是风雨无阻地要上医院里去测血压，好在医院离工地并不远，只过两条马路就到了。正因为这样，他与那位老医生也慢慢地有些熟识了。
　　 血压一直都正常，童贝的心里不知有多高兴，他希望以后再也不用吃药了。
　　 入冬以后，童贝终于知道了江南和江北的不同。江北冬天的气温明显比江南来得低。一段时间里，天天都是零度以下，霜如雪一般地白，西北风又天天刮得很大，直吹得人头疼。童贝是第一次到江北来，对此很有些不习惯。班组里的工友们的手上和耳朵上，都长了厚厚的冻瘃，裂了一道一道的血口子。他们在工地里顶着彻骨的西北风做活，总得把自个的身体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大棉袄，手套，帽子，围脖，口罩，耳朵夹，只留出两只眼睛来看这个寒风夹着泥沙的世界。
　　 据当地的人们说，今年的冬天特别冷，以前没有这么冷，跟江南也差不了多少，只不过西北风却年年都是这么大。然而对于童贝他们来说，不管以往怎么样，这一年的特别的寒冷总归是让他们给挨上了，这简直让他们有点受不了。
　　 又到了星期六了，童贝照例起得很早，在电磁炉上烧了一点早饭吃，又吃下了半粒药后，就到仓库里去等工友们上班了。从上个星期六起，童贝又开始吃药了。上一次去医院时，测出来的血压不是很好，下面的那个数字比正常要高一点。老医生说是因为天冷的原因，相比天气热的时候，血管和肌肉都收缩了，血液变得粘了，流动也就变得慢了，所以他要求童贝恢复吃药。不过由于血压高得并不厉害，他只给童贝开了一点剂量很小的药，就是童贝以前吃的便宜的那一种，每天半片。老医生说先吃几天看看，到下次检查时如果血压不降下来，再加药。
　　 天冷了以后，工友们早上上班总不是很准时。早上，赖热被窝是每个人都喜欢的事情，对于这一点，老板也不是十分的较真。可是每每星期六的早上，工友们上班却都很准时，因为一直以来，他们都知道童贝这一天要到医院去。童贝给每一个工友都排好了工，看着他们一个个把自己裹得严实了，扛着工具和材料四下里散去后，便回到宿舍里去换衣服。
　　 两天以前，发生活费的那一天的晚上，童贝和工友们一起上街去，他在一家“平民商店”里花一百四十元钱，买了一件弹力棉芯子的棉衣。为了这件棉衣，他足足还了半个小时的价钱，店里的老板娘才让了他十块钱。棉衣是脱卸式的，里面的棉芯子用扣子扣在外面的罩衣上，要是穿脏了，只要将扣子解开，就可以将罩衣拿去洗了，芯子却不必洗。这本是极方便的机关，童贝对此很满意。今天正好要出门到医院里去，骑自行车实在很有些冷的，所以他想穿上这新买的棉衣去。于是喜滋滋地从塑料袋里拆出来，穿上，走到窗子玻璃前面去照了一照。前面拉一拉，后面拉一拉，正面和侧面都看了一看，觉得都还可以。正当满心欢喜的时候，忽听得水泥地板上“咄”的一声，低下头一看，原来是棉芯子上的一颗扣子掉下来了。
　　 “吓！这才第一次穿的新衣服，怎么就掉下扣子来了呀！”
　　 童贝的心里有一点抱怨。不过也没有十分的在意，想来总有外衣罩着，里面少一粒纽子也不是什么大事。于是把病厉本往棉衣兜里一塞，到车棚子里骑了自行车，走了。
　　 马路边的草地上是一片严严的浓霜，白白的，如新絮一般。沿着小河排得笔直的白杨树上，已经连一张枯叶也找不到了，只留下光溜溜的白杆子，在寒风中无力地摇晃。河面都结成了冰，几只黑八哥一会飞到河的这一边，一会又飞到河的那一边去，一副无聊的样子。马路上骑车的人们亦都如工友们一样，没有一个不是将身体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棉衣，手套，帽子，围巾，耳朵夹，只留下两只眼睛露在凉冷的空气中辩别方向。收破烂的，卖水仙花的，蹬着破旧的三轮车，拖着长声地吆喝着，那声音被脏兮兮的口罩一阻拦，变得更沙哑了。
　　 童贝把车子骑得很慢，因为是逆风，骑得快了风就更大，更冷，况且他是到医院里去测血压的，不宜用太大的力。
　　 童贝走进医院的时候，心血管内科的诊室里有两位病人，一个老人已经看得差不多了。另一个中年的男子是用自己的医保卡来替丈姆娘开药的。听起来，这名男子的丈姆娘又有高血压，又有心脏病，长年要吃药，可是没有医保。童贝以前来的时候也常常碰到这样的人，起初时他心里很有一些不平。可是有一回老医生对病人们说：“这不是病人不好，也不是医生不好，只是医保太不公平，要是每个人都有平等的医保，这样的事自然就不会有了。”所以，如今童贝再见到这样的事时，心里早就不觉得什么奇怪，也更没有什么不平了。
　　 轮到童贝的时候，童贝把病厉本递上去。老医生向他点一点头，叫他把棉衣脱下来，给他测血压。童贝站起来脱棉衣时，地板上又是“咄”的一声，低头一看，又是一粒扣子掉了，落在地上滚到那张白色的桌子底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