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五峰吃到新鲜菜，白色的笋片，被熏腊肉烩了，绿色的蒜苗夹杂其中，颜色很醒目，笋片尤其嫩，在牙齿上下咀嚼中，有清脆的声音。味道是说不出来的清香，很单薄，似乎还有点清涩。
　　 这是长在深山里的竹笋，肥厚，而汁液丰富。一片一片的，好像白玉兰花。而我以前吃到的竹笋，是才冒出地面的，细长身子的幼小竹子，颜色不是纯白的，是巧克力般的奶油色，一节节拔上去，是缩小的宝塔形状。它们被竹叶包裹着，安心躺在里面，只等着竹节拱开了竹叶慢慢坚硬起来。但这些嫩的宝塔，得了日月风水精华，据说能清心爽目，还能排毒，于是得到城里人的喜爱，它们被端上了饭桌。
　　 一个吃法，就是保持原样，被竹叶包裹，放在盐水里清蒸，营养也没有流失，一个个很齐整地码在磁盘里。撕了蒸竹笋的外衣，奶油般的宝塔形竹笋软软地趴在手指上，仿佛一不小心，宝塔就有轰塌成齑粉的危险，手指就挑起竹笋送到嘴巴里，竹笋真是嫩得流水，入口便化。还有一个吃法是，剥了竹笋的外衣，顺着竹笋的根部，一点点往下撕——竹笋太柔弱了，只能把塔顶向下，而手指只能顺了向下的方向撕。
　　 一根竹笋大约撕个三片，竹笋就成了竹茎。我去年在学校一个综合办公室里，五月份时，几乎每天要观摩办公室女教师同事撕竹笋的表演。平原上的竹笋比高山上竹笋发芽迟，而竹笋很鲜嫩，也太走俏，卖竹笋的一上菜市场，竹笋就回被抢购一空。所以喜爱竹笋的女同事们只好趁着上早班的机会去抢新鲜竹笋。开始是一个女教师提着新鲜的竹笋到办公室，在中途课间时拿出来一根根地撕，而这样费工夫的活，一般难得入女教师的眼睛。但撕竹笋的女教师天生的慢条斯理，戴着眼镜，说着竹笋烩腊肉的吃法，还有竹笋放在蒸鸡蛋里如何清香可口，她的儿子一向挑嘴，就喜欢竹笋的柔嫩和清香，每次吃饭都能吃几大碗，而竹笋在撕的动作中越发显得鲜嫩无比，马上，女教师围拢了，有的挑起竹笋帮着撕，有的询问烩腊肉怎样做法，有的说就炒新鲜瘦肉如何……戴眼镜的女教师很耐心得发挥自己所长，一一解答，同时，不周到处，旁边有人会补充修改。
　　 第二天，戴眼镜的女教师竟然一下子带了五捆竹笋，一一分给了其她女教师，女教师一元两元地把零钱给了戴眼镜老师，早上来不及交流饮食，女教师分别把竹笋放到办公桌下，等着课间休息时，竹笋一一摆上桌子，共同撕那柔嫩的竹笋。竹笋成了办公室女教师以后饭桌上的共同菜肴，整个五月，女教师都被这道菜肴吸引，百吃不厌。我也尝试着加入吃竹笋队伍，要戴眼镜女教师帮着带了一把竹笋，课间休息时撕竹笋，准备中午回家炒了吃，但中午时，朋友从远方来，聚会在酒店里，竹笋只好给了别人。这样柔嫩的竹笋，断然是不能经受时间的考验，过了一天的晾晒，中午不吃，水份也干了。
　　 五月马上结束，竹笋也长大了。戴眼镜的女教师宣告，很难再寻得竹笋了，要吃再等明年。
　　 我去年下半年离开了学校，在今年吃高山竹笋时，突然想到办公室撕竹笋的事情，不知道今年五月，她们还会那样贪恋竹笋吗？而今年，我早早做了清蒸竹笋吃，只有我一个人喜欢着，硬撑着肚子把瓷盘里的竹笋吃光。这么集中的竹笋，它们能洗涤我肉体里的毒素吧。
　　
　　 【南瓜花】
　　 我们的筷子同时伸向炒南瓜花。那金灿灿的喇叭形的的花被爆火炒得失了形状，只有色如故。那被酱油、食醋还有姜末浸泡过的葱绿的杆也失了水分，只有色如故。葱绿和金黄被塞进了嘴巴，顿时满口灿烂。养胃的菜，养眼的花。
　　 那花是敢与油菜花媲美的。油菜花是群居的辉煌，南瓜花是独擎的灿烂。一朵一朵，错落在芭扇般的墨绿的瓜叶中，风吹不摇沙袭不动，开吧，一声令下，伸出了粉脸，自得其乐。像是有点个性而又不拒群的女子，俊朗幽秀。它的心性想必是高的，它要用坚实硬朗的绿杆擎起，带着梦想在毛茸茸的尖细的叶片中独眠，然后，等着什么将它唤醒，仿佛就在一瞬间，它就舒开了脸，“给点阳光就灿烂”，真正的灿烂啊。粉嘟嘟的花瓣吸引了大群大群的蜜蜂，嗡嗡嗡的声音唤起南瓜花隐秘的心事，它的身子轻轻地不经意间颤动了，所有的花蕾都被嗡嗡嗡的蜜蜂催开了脸，那不绝于耳的声音有花儿才能听懂的信息吧。它们屏气凝神地舒开脸，惟恐漏听一个音符。这朵花。那朵花。在等待。蜜蜂是乐意传递花儿隐秘的的声音的，忙忙碌碌地在这花与那花之间穿梭。这花接了那花的信息，羞得闭了脸，然后这花与那花要孕育果子了。而那孤零零站立着的花儿，心如火焚，那个花儿再哪里？为什么不能遇见？辗转反侧，相思如扣，花儿蔫下了头。如人。
　　 我挑了一朵失了形状的黄花，这朵是失恋的花？还是情场得意的花儿？来不及揣摩它的前生后世，花就被送进了嘴里。从前，一个小户人家，以种南瓜为生，这家的女儿，在闲暇之余，跟着略知文墨的父亲识得文字，粗茶淡饭竟也养育了天仙般的容颜。附近富家子弟竟相求婚，女子指着满园的南瓜花吩咐，谁能在园中留下文字，南瓜丰收时在找出来给我看，我就嫁给谁。富家子弟纷纷跑进瓜园，用宣纸写好文字，塞在园里，有的用木匣子装着，有的用土埋着。惟独一个秀才天天来到南瓜园，终于南瓜花结出青翠的拳头般的果子，秀才精心地选了几个瓜，用刀在每个瓜上刻了一个字。以后，秀才像守护珠宝似地守护着瓜园，隔几天在瓜的痕迹上加深痕印。暑去秋来，南瓜丰收了，求亲的人聚到南瓜园，富家子弟们傻了眼，木匣子被虫子、风雨侵蚀得面目全非，埋在土里的宣纸早就与土为眠。而秀才面对满园黄灿灿的南瓜笑眯了眼，他风光十足地挥舞着镰刀，割下了丰收的南瓜，摆出了一长溜的南瓜阵，南瓜上面的字赫赫在目：黄花为媒，丰收在望。南瓜结缘，与子同悦。
　　 好个花为媒，我的嘴巴咀嚼着灿烂，这样的花，灿烂的花期掩盖的不过隐约的梦想，俊朗的面目幽深的希望。这花。那花。爱情中的花仙子。
　　 他望向我，笑什么呢？
　　 吃吧，吃吧。南瓜花，养胃。南瓜花，养眼。南瓜花，养神。
　　
　　 【罂粟】
　　 那浓郁的红，已经达到沉重的黑。花瓣在贲张里掠夺了视觉。这是罂粟花，传说中妖冶的花朵真的展现在我眼前。我站在它们面前，罂粟，如果还没有开花结果，它们的枝叶和形貌像极了油菜，茁壮的油菜，而枝叶的绿色在臃肿的胖里惨白了色素。
　　 花真是邪，红得发黑，一瓣瓣地如蝴蝶翅膀拥挤地朝外打开，花瓣里是嫩黄的星星点点的蕊，密集成一个圆圈，想必，圆圈里正孕育着罂粟果，它们很快就会凸出绿色的表皮。一个个凋谢了花朵后擎起的果实，正是在绿色的密封的表皮里慢慢圆实，坚硬。
　　 罂粟枝叶的伸展，花朵的贲张，果实的旁若无人，都使这样的植物看起来很有势头。野外的习性也暴露无遗，得天独厚、毫无顾忌、随心所欲……我感觉一种压迫围绕我的视觉，我眼睛从一株罂粟跳到另一株罂粟，再跳到其它罂粟，沿着河岸边排列的罂粟丛那样拥挤，甚至杂乱无章，它们似乎在宣示它们并没有被人多用了心意安排，它们就是站在了河岸。我数了数，一共有三十来棵，并没有达到五十数目就要诉诸刑法的界限——这是它们能公然站在河岸的理由？
　　 我突然有了诉说的欲望，我看见了罂粟，它的花朵是红黑的，果实似乎在瞬间就成熟……旁边没有人，或者没有人能听我去说，关于罂粟。我忍不住咕噜，这花还真邪。我掏出手机，对准一朵昂扬的花朵，旁边有许多擎起的果实，咔嚓，拍了下来，也就留下这种需要与人诉说的感觉，我在晚上，把照片鼓捣给一个人看，又重新回到了白天的河岸边，在河岸边的感受因照片的传递而延续。
　　 这就是传说中的罂粟。
　　 我看见了在我现实中没有露面的罂粟——我揪着他回复中的这个句子，我不能确定，他看见了罂粟还是没有认识一种植物：罂粟，黑红花、昂扬果。而我感觉惋惜的是，手机相素太小，罂粟排列站立的河岸没有丝毫显露，河岸下的水更没有丁点痕迹。其实，那是一个围着山坳弯成月亮的湖泊，而湖泊全部在人工养殖渔业，如果我能把湖泊拍摄下来，兴许，湖泊上泛滥的杂草和锈黄色能传递出植物沤烂与粪便混合的复杂气味。
　　 我保持了白天被压迫后急欲诉说的感觉。关于罂粟，我生长的孤岛上，一个农妇种了许多罂粟，没有谁知道她种的是罂粟，罂粟开出烈焰般的花朵时，邻居才发现，这个农妇种下的不是庄稼，比如油菜，成片的油菜花像火把燃烧整个土地时，而这片酷似油菜的植物却才打起拳头般的花苞，在油菜籽饱满得沉甸甸地倾斜时，大片大片的黑火焰才飘拂起来，人们惊异的眼神还没有适应过来，一个个被裹得严实的“莲蓬”高高地擎在枝头。有人醒悟了，那带着邪气的花和果是罂粟的花果。
　　 警察询问农妇：“你种植的不是庄稼，而是害人的罂粟，达到一定数目，要判刑的。”
　　 农妇惊讶万分，啊呀呀地诧异着，什么罂粟啊，我还以为是油菜咧，当初我买种子时，要的就是油菜种子，可谁知道是那些玩艺儿。
　　 卖给你种子的人呢？你告诉我们。
　　 嗬，集市上那么多卖庄稼种子，花草种子的，有谁记得自己是找谁买的，碰到中意的种子，一个出钱，一个给种子，是不管对方是谁的。
　　 罂粟花都成片了，果实也长出来了，你怎么会不知道这根本就不是油菜？
　　 我可从来没有看见过什么罂粟花啊、果的，如果你们不告诉我，我直到今天也不知道我种了罂粟。咳，那就麻烦大伙了，把这冒充的油菜给毁了。
　　 据说有三百来棵罂粟，已经擎满了果实，在农妇直愣愣的眼神下，全部化成了灰烬。农妇唧咕着，真是邪了，种了大半辈子庄稼，硬是被这冒充的家伙骗了。
　　 警察走了，农妇坐在那片满是灰烬的土地上，随手捡起一个残余的果实，又唧咕，真是邪了，从来都不理你们，你们还是这样惹人现眼啊。
　　 事情发生在前，而我在河岸看见罂粟在后。前后在我的感觉一定有了勾连，我在河岸从一朵黑火焰飘向另一朵黑火焰，又从一个密封的果实转向另一个密封的果实，我在飘来荡去中，掐下两颗罂粟果。
　　 莲蓬似的果实看穿了我的欲望，冷静地躺在我手里，跟我回家。它们其中一颗被剥开了表皮，落到滚烫的火锅里，顿时，香味四溢。另一颗，它躺在我卧室的窗台前，我有这样的愿望，在窗台前的花盆里，撒下一颗罂粟种子。它的花朵，带着鬼魅的神秘吸引了我，而它的果实确实能在汤水里绽开鲜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