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九日早，我的手机就响了。是老父打来的，我的心倏地不安起来。
　　 我知老父的习惯，他常在我下班的时候打来，平时一般不会接到他的电话，都是我打回去。这么多年来，清晨接着父亲的电话次数不多，都是他或母亲病重才打来的。当父亲打电话来说不舒服，就是很严重了，有几次刚住进医院医生就发来病危通知书。一般的生病，如感冒发热拉肚子从不打电话来。多年了，由于家里有年迈的老父母，我的手机夜里都是开着的。我老父亲打我的电话，从未发生过“你拨打的手机已经关机”的提示。
　　 当我接起父亲的电话时，他的声音很虚弱，明显地有气无力，沙哑，说他不好过。我忙问哪里不好过，他说前几天拉肚子，以为吃点药就会好，结果不见好反而严重，加上老毛病，现在头疼、心闷、喘得厉害，已经两晚上睡不着，腿上没有力气，睡不住，坐不得。我心里顿时难过起来。早就要把父母从老家接进城，住在我们身边，好照应。可父母不同意，说没有住在老家舒服。去年春节前，终于把两个老人连哄带骗接进城住在我们身边，打算住很久的。结果，才到大年初六就嚷着要回去，说担心房子、地、房前屋后的东西啊等等，我说那些值几个钱，并说了好多话，才稳住了两个老人的心。然而，母亲趁我和妻子不在家竟不辞而别，只剩老父亲还在家里吸着氧，他走不动的。我只得过了元宵节后，把老父亲送回去了。老人不在身边，就不能及时掌握他们的身体状况。
　　 当这次听到父亲病重，我很懊悔。我忙对老父亲说：“我爹，你别着急。我马上接你来医院看病。”我连忙拨通在县城工作的二弟的手机说，你去接老爹，带上一袋氧气，路上用，直接到曲靖来，住进市里的医院治疗，这里条件好。说完我赶到医院里，联系好了一张病床。中午时分，二弟把老父亲送到，当即办理了入院手续。
　　 父亲刚到时，虚弱不堪，二弟扶着他。弟媳、侄儿抱着大包小包的东西。父亲脸色灰暗，嘴唇铁青，手掌手指毫无一丝血色。严重缺氧，正在登记的医生对我说。
　　 父亲刚躺在病床上，就来了医生护士几人，问了情况，马上吸氧，输液。期间，护士来查氧饱、血压、体温、做心电图、抽血、送药，同时要求我在老父亲病情告知书上签字，并承诺病人家属须二十四小时在病人身旁陪护。我没思考就签上了我的名字，二十四小时陪护，那是必须的。
　　 看着父亲在输液的时候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我才仔细打量起病房来。宽敞的病房里摆下了三张病床，每一张床旁边有一个床头柜，供病人摆放东西，旁边还有一把椅子。这把椅子设计很好，拉开就可当作一张简易床用，方便陪护的亲属夜里睡觉。床可移动、升高或降低。当吃饭时，可把床两边的架子升起，然后把床靠脚边的一块搭板取下来放上，就可做吃饭的桌子用。房内设有卫生间，还有一个饮水机。
　　 靠门边那床上睡着一个年龄不算太大的病人，身边没有人。中间的这张床上睡着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椅子上坐着一个中年女人，床边上坐着一个中年男人。最里边这床上的就是我老父亲了。
　　 在病房陪护老父亲的日子，我的心情是复杂的。老父生病，做儿子的亲自在跟前服侍，我感到宽慰。但看到老父亲病了，躺在床上，痛苦的模样，心里很难过。他每天早晚输液两次，下午一直使用呼吸机调理身体。医生说，主要是他体内的二氧化碳浓度高，所以要多用这台呼吸机，帮助老父亲把体内二氧化碳排出。老父亲不愿意戴呼吸器，我就做工作，并说才开始戴都不习惯，一两天之后就会习惯的，老父才勉强同意戴上了。经过几天的治疗，老父的脸色从第四天开始逐渐有所好转，夜间也不咳了，每晚能睡一两个小时，白天睡一个小时左右。
　　 我这几天白天都在医院，寸步不离。夜里陪护的就是我的侄儿 ，一个高三刚毕业的小伙子，一米八三的个头，很帅气，他守在他的爷爷身边。我交代侄儿，每晚睡前打盆热水，给爷爷泡脚，并用热毛巾给爷爷擦擦身上，他照办了。我笑着对我老父亲说，你已经可以享你大孙子的福了。几天之后，二弟从县城来换我与他儿子休息几天。如此轮流悉心照料着病重的父亲。一周以后，老父可以下床活动，脸上也有了笑容，话也就多了起来。
　　 同病室里的另外两个老人，一个比我父亲年龄大，八十六岁了。他家住农村，这段时间，就这个老人身边最热闹。每天几乎都有两三个人在他身边，今天是这个儿子儿媳，明天是那个儿子儿媳，有时是女儿女婿，再就是孙子孙媳，或是孙女儿孙女婿。也许是他的后辈们多的原因吧，或是老来反而像一个孩子似的，这个老人有时会哭，有时会哼，常常要哄才停得下来，甚至吃东西都要哄着吃。吃东西时，一下嫌饭硬，一下嫌菜淡了，一下嫌汤盐重了。儿女们赶紧亲自尝一尝，说正合适呀，快吃。老人眼角泪水又滚落下来。看到这位有趣的老人向儿女撒娇这个情景，我竟情不自禁地想，我老了会不会这样呢，一下哭一下闹的，也要家人哄呢？可是我只有一个女儿，不可能像这个老人家一样。
　　 这几天，我常听到这个老人交代他的几个儿子：“看到我快要……不行时，立马把我送……回家，我要在那儿……咽气。”谁都明白他的意思，这是当地的风俗，人老了要在家中升天。农村有很多传下来的风俗习惯害人。我老父亲的这个思想也突出，那年医生发病危通知书由于不注意被他知道了，就嚷着要回家，不住院了。我好歹说了多少话才稳住他。十年前那次在家时，由于父亲病重吐血很多，自己体虚完全站不起来了。当我用担架把父亲抬上车时，我父亲的大哥即我的大伯出来叫了我父亲的名字，喊答应了以后说：“你也是一个老人了，去不去医院你要慎重啊！”我不等我父亲回答，就抢先说道：“你们别担心，我父亲的事我做主！”丢下这句话后我就急忙把老父亲送到了医院急救，直到两个月后父亲完全康复了，才出院。后来我大伯对我说：“你救了你爹啊！”所以我很理解眼前这位八十六岁的老人此时的心情。
　　 相比起来，靠门边的那个哮喘病老人就显得孤单了。他小我老父亲十岁，今年六十七。每天几乎就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那儿。到吃饭时，他的白头发老伴煮好了送来给他，吃完饭后他们坐了坐，他就催她回去了，说家里的小狗饿了，快去看，还有花要浇水，屋里要打扫。就这样，老伴安慰了他几句就离开了。他一个人时，输液完了他自己按铃，有时他睡着了，我们就帮他叫医生。通过交谈得知，他是退休干部，以前在市里工作，老伴在市供销系统工作，也早已退休。他们有一儿一女，在他家所住的院子里，是令人羡慕的一家子。他的大儿子儿媳都在国外工作。他还有一个女儿，在北京一所大学毕业后，随夫在天津工作。儿女收入高，每年都要汇钱来给他们，他们都说不要，退休工资就够用了，只要他们带上孩子回来看看他们老俩个就行了。这次生病，他们工作忙，加上路途遥远，没有回来。好在他老伴还健康，可以天天煮饭送饭给他吃。
　　 这天下午，突然下起雨来，给这炎热的天气带来了一些凉意。病房里，这几个老病人似乎情绪很好 ，靠在病床上，相互聊了起来。聊的话题都是家长里短的。八十六岁的老人喘着气说，真……真羡慕你们，你们的孩子们这么……这么有出……息，我……我家的这些，读书都……都不行，全在家……家里蹲啊……
　　 六十六岁的老人转过身来对他说，老哥啊，你呀，知足吧，你看你生病住院时，身边儿孙绕膝，欢声笑语。我才羡慕你呀，你这是幸福就在身边啊，你应该感觉得到的。
　　 这几句话说得这位老人咧开了嘴。
　　 我发现我老父亲也笑了。
　　 原来，人老了，成了老人，都喜欢儿孙绕膝承欢。老人的幸福在哪里？幸福就在身边。
　　 我心里已经决定了，父亲出院时我要留他住在我们身边，再去把老母亲接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