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葫芦花儿开呀，葫芦蛾儿来呀……”若有若无的吟唱声时断时续，从晓玉耳畔一次次掠过，留下一串空灵而恍惚的尾音。
　　 晓玉又一次抬起头，勉强睁开被阳光刺得发疼的眼睛打量了一下四周，路面白晃晃的，一个人也没有，只有路边几棵矮树上的几只蝉在拼命地大叫着“热死了热死了”。她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面颊，痛，这不是做梦，可哪来的歌声？天气太热中暑了？身体不适幻听了？正奇怪着，梦呓般的声音又一次从她耳边飘过，真真切切，更加清晰。她心里有些发慌：这大白天的，见鬼了？正在这时，一辆轿车疾驰而过，干透了的沙土路腾起一股一丈多高的沙尘，击打在她没有防护的脸上，火辣辣地疼。
　　 “拽什么啊拽，赶着投胎啊。”一向好脾气的晓玉忍不住愤愤地骂了一句，“呸”了一声，吐出一嘴的沙子。被这车子扬起的沙子一打，她回过神来了，提到嗓子眼的心也慢慢落回了胸腔。
　　 烈日当空，骄阳似火。正值晌午，这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偏又赶上了这火炉般的天气。晓玉看看亮得发白的太阳，又看看自己骑的这辆已达到最高限速的电动自行车，不禁发起愁来。
　　 她没法不发愁，在城里帮人打工的她，刚刚接到邻居大妈的电话，说她母亲在玉米地里拔草中暑了，让她赶快回来照看一下 。她一听就慌了，假也没请，跟同班的小姐妹打了个招呼，撂下电话心急火燎地就往回跑。可刚走了一半路，她就被太阳炙烤得汗如雨下，脸上发烫，整个人像被一团热气团包围着，呼吸也困难起来。精疲力竭之际，偏偏又反复听到了“葫芦花儿开呀，葫芦蛾儿来呀……”这句似有若无令人心悸的歌声。尽管虚惊一场，但过度的紧张已消耗了她大半的体能，这会儿，她只觉得浑身无力，胸闷气短，那颗受到惊吓的心仍怦怦狂跳着，安静不下来。
　　 沙土路的拐弯处有一棵一抱粗的大槐树，浓密的枝叶在微风下颤颤地晃动着，洒下一地的阴凉。“可算遇到个能喘口气的地方了。”晓玉心中一喜，吐出一口浊气，伸手抹一把滴到眼里的的汗，强迫自己打起精神，驾起车子朝那树阴处驰去。
　　 “葫芦花儿开呀，葫芦蛾儿来呀……”
　　 晓玉刚停稳车子，气还没来得及喘一口，身后，突然又响起那熟悉而嘶哑的歌声，声音很大，像是贴着她的耳朵发出来的。晓玉吓了一跳，一回身，只见大槐树后面闪出一个人来，上身赤裸着，搭一条看不出颜色的毡条，下身着一条碎到膝盖的烂裤子，乱蓬蓬的头发足有半尺长，一缕一缕地胡乱粘在一起，肮脏的脸上满是灰垢，嘴角垂着一条涎水。
　　 “疯子？”晓玉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将车子横在自己身前，颤着嗓子喊，“你，你是谁？别过来！”
　　 “姐。”那人流着涎水白着眼直瞪瞪地看着晓玉，忽然嘿嘿地笑起来，自顾自地唱着，“葫芦花儿开呀，葫芦蛾儿来呀……”
　　 “你？是二虎？”那憨傻的笑、那含混不清的歌声让晓玉猛然觉出了几分亲切，一个熟悉的影子从深藏的记忆深处走了出来。
　　
　　 雪白的葫芦花儿开了，清幽幽的香气沁人心脾，一只只长触须褐色翅膀体型肥大的葫芦蛾儿在葫芦花上方盘旋飞舞，将长长的嘴巴伸进花中偷吃花蕊。五六个七八岁大小的孩子在葫芦架下仰着脖子张着两手追逐忽上忽下飞来飞去的葫芦蛾儿。
　　 “我们晚上来吧，晚上葫芦蛾眼呆，看不见我们。”久追无果，一个大些的男孩子停下来，一挥手，很大气地说。
　　 “当真？”几个孩子都停下来，眨巴着眼睛围住了说话的大孩子。
　　 “当真。”
　　 “一定来？”
　　 “一定来，不来是小狗。”
　　 “都来都来，一个都不许少，不来是小狗。”
　　 孩子们蹦着跳着，一轰而散。
　　 “二虎，晚上你来吗？”大眼睛的小姑娘望着黑瘦黑瘦的小男孩。
　　 “来，干嘛不来？”叫二虎的男孩一脚踢飞了脚前的一枚石子，嘴里嚼着根草棍含混不清地说。
　　 “你妈不打你？”小姑娘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担忧。
　　 “没事，我不怕她。你呢晓玉姐？你来吗？”二虎“呸”的一声吐出嚼烂的草棍，满不在乎拍拍胸脯，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不放心地问了晓玉一句。
　　 “我……我想来，可……我怕我妈不让……”晓玉是家里的独养女儿，父母平素格外宝贝她，和同龄的孩子相比，她的生活条件比较优裕，但同时，自由也少了许多。想到这些，晓玉心中没了底气，期期艾艾地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婶不放心你，没事，我去和婶说，有我保护你，没事。”二虎挺了挺小胸脯，摆出一副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
　　 ……
　　 夜幕还未降临，二虎就来敲晓玉的家门，在他的再三保证之下，晓玉母亲不放心地将女儿放了出来。一对小儿女手拉着手一蹦一跳地来到白天捉葫芦蛾的地方。
　　 夕阳已经躲到了云层下面，西方的天空一片血红，其它的孩子陆陆续续也都来了，在大孩子的指挥之下，一人摘了一朵雪白的葫芦花擎在手里，各自找到草垛土堆趴好，晃动着手中的葫芦花齐声唱起来：“葫芦花儿开呀，葫芦蛾儿来呀……”
　　 “都看好了，晚上的葫芦蛾呆，嗅着葫芦花的香气就来了。等葫芦蛾将嘴伸进花心马上捏住它的嘴，不要急，等它的嘴完全伸进去再捏，动作要快，慢了它就跑了……哎，来了来了，捉住了！”大些的男孩子一边指挥一边凝神注意着手中的花朵，话未说完，一只傻乎乎的葫芦蛾中了圈套，将长嘴伸进大孩子手中的花心中吃花蕊，让他逮个正着。
　　 晓玉屏住呼吸，聚精会神地盯着手中雪白的葫芦花，一只大大的葫芦蛾在她身边盘旋，她的心怦怦直跳，手也紧张得发抖，禁不住小声祷告起来：“好蛾儿，你进来，快进来啊，花蕊好甜的，快来吃啊。”那只葫芦蛾用触须在花的周遭试探着，就是不把嘴伸进花心，她急了，伸出另一只手一扑，说是迟那是快，一朵娇嫩的花儿被她扑得稀烂，而那葫芦蛾却悠悠然地从她的指间逃走了。她摸摸手上粘着的滑腻，越想越恨自己，小嘴一瘪，哭了起来。
　　 “真笨，连个蛾儿也不会捉。”
　　 “就知道哭，下次来不带你了。”
　　 几个男孩子听见哭声，有点不耐烦，你一言我一语地挖苦着晓玉，晓玉听了，哭得更伤心了，一边哭，一边站起来，借着昏黄的夜光，摸索着朝自己家的方向走。
　　 “姐，别哭，给你，我刚捉的葫芦蛾儿。”二虎跟上来，拉住晓玉的手，小心翼翼将自己半握着的另一只手扣到晓玉的手心上，一阵麻酥酥的痒，晓玉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看那小两口说悄悄话呢。”一个调皮的小男孩喊了起来，惹来其它孩子的哄笑。
　　 晓玉的脸“腾”的一下红了，七八岁的小孩子尽管还没有性别观念，但一个姑娘家天生的敏感让她感觉那不是什么好话。
　　 “别理他们，咱走。”二虎一边说，一边将手伸进怀里，又掏出一只葫芦蛾来，“你看，这还有一只，这么肥，要是烧了吃肯定香。”说着，似乎要流出口水来。
　　 “你又没吃晚饭？”晓玉知道二虎的母亲在他五岁那年就死了，他父亲又给他找了个后妈，但后妈嫌弃他，待他不好，他常常吃不饱饭。
　　 “吃了，吃得饱着呢。不信，你听听。”二虎拍拍瘪瘪的小肚皮，恰在此时，那肚子不争气地“咕噜”了一声，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不再说话。
　　 “看你，没吃饭还说谎。给。”晓玉从怀中摸出一块饼子递过去。
　　 “是啥啊？”
　　 “菜饼子，你吃吃看，可香了。我妈特意为我做的，我给你留了半块。”
　　 “这……不用了，还是你吃吧，我不饿。哪能老吃你的。”二虎犹豫了一下，将半块饼子推了回来。自从晓玉知道了他的遭遇，就常常把自己好一点的吃食省下来带给他吃，他知道，那年月，谁家吃的东西都不宽裕，这么珍贵的菜饼子，他实在是不好意思要。
　　 “你……给你你就吃，你不要，我扔了——”晓玉生气了，举起半块菜饼子，作势欲扔。二虎一见急眼了，从晓玉手中抢过菜饼子，三口两口咽下了肚。
　　 “嘿嘿，真好吃。”
　　 “哈哈，好吃吧，以后有了我再给你带。”
　　 “嘿嘿。”
　　 “哈哈。”……
　　 晓玉想着年少时的往事，心里轻松起来，不自觉地嘴角上扬，扯出一个开心的笑。等她想起盘问一下眼前这人是否就是儿时的伙伴二虎时，那人已不见了，只留下那句含混而嘶哑的歌声在她耳边回响。 她叹口气，擦擦脸上的汗水，重新骑上了车子。
　　 晓玉回到家，母亲已经醒了，只是气色有点差，人看上去很虚弱，村里的赤脚医生芳姑坐在母亲身边，正在收拾刚扎完的针，忙笑着招呼道：“姑来了，谢谢你照顾我妈。”
　　 芳姑一转头，见是晓玉，也笑着说：“正要走呢，可巧你就回来了。你妈没事了，注意让她多休息，她年纪大了，不能太劳累。”
　　 “知道了姑，我早就对我妈说过，那一亩地让她交了，我挣的钱够她花的了，可她就是听不进去。妈，听见没，我姑也说了不让你劳累，以后你就好好在家歇着。”
　　 “唉，那块地的草都长疯了，再长，地都荒了。”
　　 “你看你，又来了，那块地的玉米都长穗了，再荒，能荒到哪儿去。要说，当初就该依我将那一亩地交出去，少多少心事。”晓玉想到今天旷工，这个月的奖金没指望了，不免有些心疼，话语中也带上了火气。
　　 “好了，晓玉，你看你，有话不能好好跟你妈说吗？你妈，也是一个人在家太闷了，我走了，你在家多陪陪她吧。”说着，提着药箱站起身来，在晓玉肩膀上按了两下，指指默默流泪的母亲，悄悄地走了。
　　 经芳姑一提醒，晓玉也觉得有些对不起母亲，她走过去，坐在母亲床边，拉起她的手，轻声软语的说：“妈，对不起，刚才我态度不好。妈，我也是着急，你说你这么大岁数了，万一有个闪失，你让我怎么办？”
　　 “玉啊，妈知道你是为妈好，妈不生你的气。可是，你看，自从你去城里上班，你就不怎么回来，你成家后，更是一年也难得回来一次，回来屁股没坐热就又走了，你爸也不在了，妈一个人……在家闲着闷得慌啊。”
　　 “妈，是我的不是，妈，要不你还是搬到城里和我一块住吧，早晚也有个照应。”
　　 “玉啊，不是妈不通情理，只是……这住了一辈子的老房子，我离不开它。
　　 娘俩正拉着家常，门外由远及近传来熟悉的歌谣“葫芦花儿开呀，葫芦蛾儿来呀……”紧跟着，一条人影闯了进来：“姐，看我捉的葫芦蛾儿。”正是路上遇到地疯子。晓玉一愣，母亲已经招呼起来：“是二虎啊，快来家里坐坐。”
　　 二虎径直走到晓玉身边停下来，伸出右手嘿嘿地笑着：“谁说葫芦蛾没了，那是它藏起来了，只有我知道它藏在哪儿。姐，你看，我捉了好多，都给你。”
　　 晓玉一看，只见二虎的右手心里爬着几条色彩斑斓的毛毛虫，面目狰狞地翻滚着。她心里一阵难过，眼泪不听话地湿了眼眶。她怕二虎看见，忙转过身擦掉眼中的泪水，强忍着痉挛般恶心的感觉，伸手从二虎的手中接过那几条毛毛虫，强笑着说：“谢谢你二虎，这些葫芦蛾好漂亮，我很喜欢。”收起毛毛虫，她拉开自己的书包，从里面掏出一个面包，“二虎，你还没吃饭吧，喏，这是姐给你买的，吃吧。”
　　 二虎仍旧嘿嘿地笑着，接过面包大口大口地吃起来，那样子，好像三辈子没吃过饭。“慢点儿吃二虎，别噎着。”晓玉见二虎吃得香甜，又倒了一杯水递过去。二虎接过来，咕嘟咕嘟就往喉咙里倒，倒得满脸满身都是，末了，心满意足地一抹嘴：“好吃，真好吃。饱了，还是姐对我好。姐，我还给你捉葫芦蛾。”说着，又唱起那唱熟了的儿歌，一蹦一跳地走出去。
　　 “妈，二虎这是怎么了，他怎么会变成这样子？”见二虎走远，晓玉的眼里又噙满了泪，回身将探寻的目光投射到母亲脸上。
　　 “唉，作孽啊。好好的一个孩子，就这么毁了。”母亲叹口气，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晓玉忙扶住母亲，在她身后垫上一个枕头。
　　 “这事，说来就话长了。他十岁那年随他爸去了东北你还记得吧？”
　　 “嗯，记得，那年我上三年级呢。学校在外村，他走了，没人和我作伴，每天都是我一个人走。”
　　 “听说他去东北还不到两年就得了大脑炎。这病来得凶，他爸是个没主意的人，他那后妈整天走东家串西家，也不知道照管他，生生把个孩子给耽误了。”
　　 “大脑炎？你说二虎得了大脑炎？”晓玉咀嚼着这个熟悉的病名，心里打了个哆嗦，她知道，那是个要命的病，以前，有多少孩子就断送在这个病上。
　　 “是啊，就是大脑炎。还好，这孩子命大，挺了多半年，挺过来了，捡了条命，但人却不中用了，变得痴痴傻傻。”母亲摇了摇头，惋惜之情溢于言表。
　　 “那后来呢，他什么时候回来的？”晓玉更紧地握住了母亲的手。
　　 “嗨，他那个后妈，真不是个好东西。我就没见过这么狠毒的女人，她死后一定要下地狱的。别急啊玉，给我倒杯水，你听我慢慢跟你说。”母亲的情绪激动起来。
　　 晓玉忙将水杯塞到母亲手中，母亲喝了口水，心情平复下来，缓缓地又开了口：“那个女人，见二虎傻了，就成天地和二虎他爹闹，要把二虎扔掉。那个男人，也是个熊货，一味地怕老婆，连儿子也护不了，拖了几年，到底将儿子丢了。还算他有点良心，把儿子送回来了，不过他没敢进村，给丢在外县了。上个月，二虎一个本家伯伯去那里办事，刚好在大街上碰到了这孩子。那时，二虎已经完全疯了，在垃圾箱里捡东西吃，嘴里还哼哼唧唧地唱着歌儿，就是你们小时候常唱的那个捉葫芦蛾的歌。他伯伯听着那歌耳熟，就多看了他这一眼，也是该着这孩子有福，他伯伯见他长得怪像二虎的，一时好事，拨了个电话给他那不成器的爹，这才知道了事情的缘由。他伯伯可怜他，将他带回来了，可他疯疯癫癫的还是每天在外面乱跑，谁也管不了他，吃饭也是有一顿没一顿的，好像不知道饿。你说，这都过得什么日子啊，那个该遭天杀的女人！”
　　 “二虎，二虎真可怜。妈，你说他真的是傻了吗？我觉得他还记得我呀。”晓玉的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忙岔开话题将这满眶的泪憋了回去。
　　 “是啊，都说他不认人了，看见谁都是嘿嘿地傻笑。可他被他伯伯带回来那天就往咱家跑，还叫你的名字，说要给你捉葫芦蛾。我琢磨着，这是念你小时候的好呢，你小时候啊，可没少偷东西给他吃。”
　　 “姐，给，我帮你捉的葫芦蛾。”似乎是冥冥之中的感应，晓玉清楚地听到耳边传来久违了的清脆的童音。这一声，好似一束电光，照亮了她内心的隐秘之处，深埋在心中许久的往事如走马灯般从眼前一一闪过，她终于忍不住了，呜咽一声，听任眼泪肆无忌惮地涌了出来，泪光朦胧中，她仿佛看到一个黑黑瘦瘦的男孩子，一蹦一跳地边走边唱着：“葫芦花儿开呀，葫芦蛾儿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