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几天的大雨把天空洗得干干净净的，漫天飘荡着的都是令人心旷神怡的清香。又是一个瓢泼大雨的傍晚。站在阳台上的小外甥突然惊讶地叫了起来，又是蹦又是跳，高兴得不断挥着小手在地上转来转去，大声对坐在屋里看书的我嚷道：“舅舅，舅舅，快来看啊，那是什么？”我放下手中的书走出阳台。顺着小外甥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一条拱桥挂在天边，和落日晚霞互相辉映，闪闪发亮。拱桥上面闪烁着七种不同的颜色，赤橙黄绿青蓝紫。嗬，那不正是久违了的彩虹吗？
　　 看着小外甥满脸惊奇，起初我也很惊讶，小外甥居然会有如此大的反应，不过后来想想也觉得情有可原。我那刚刚踏入六岁的小外甥，从小就生活在城市里，很少与大自然有过亲密的接触。在城市的夜空，连最闪烁最常见的星星都没能清晰地看上几回，何况是已经消失已久的彩虹呢？彩虹或许只是从课本从图片从电脑里见过。城市的喧闹堵塞了他的耳朵，夜晚的霓虹蒙蔽了他的眼睛。金钱物欲无处不在渗透着他的生活。小小年纪的他，只能天天生活在人工筑成的方块牢笼里；天马行空般的想象，也只能在缩在小小的天地里来回碰壁。在他已经度过的六年时光里，见到最多的无非就是那么几个重复的动作，或是奥特曼打怪兽，或是帝王铠甲的变形，或是喜洋洋戏弄灰太狼。因此在突然看见如此美丽，如此清新，如此让人眼前一亮的彩虹时，他怎能不惊讶不欢喜呢？丰富的物质生活填饱他肚子，同时也堵住了他发现美的稚嫩心灵，在享受物欲快感的同时，也将要注定会失去什么。现在他的生活条件比我那时好了许多，不愁吃不愁穿。但我总觉得他失去了一种幸运，失去了一个亲眼目睹大自然奇迹的机遇，秋天落叶，百花争艳，雨后彩虹……
　　 记得我还很小的时候，见到彩虹是一件很寻常的事情。一场绵绵小雨过后，总会有那么一条美丽的彩虹，笑眯眯地悬挂在天边。彩虹每次出现，它都会召集七种颜色聚在一起，却又从不让它们相互交杂；这七种颜色泾渭分明，却又浑然一体，让人不可分割。它像是仙女下凡一样，顶着绚丽的光晕，穿着迷人的衣裳，端庄而又优雅地站在空中。
　　 我从小就喜欢彩虹，特别是秋天的彩虹。这个季节的傍晚到处都是一片金黄的颜色，金黄的田野，金黄的草地，金黄的稻子，金黄的树丫，金黄的天空，甚至是那还充满留恋在树枝上逗留着的接近金黄的枯叶，都显得是那么迷人。同时，这个季节的黄昏也到处充满生机，飞鸟回巢，觅食的鸡群归笼，劳作了一天的农民扛着锄头返家；草丛里窸窸窣窣的虫鸣声，泥路上带队母鸡咯咯的催促声，在天空不断飘荡着的守家妇女的呼唤声，都呈现了农村黄昏的宁静，夜晚的安详。清风阵阵，孤烟斜上，落叶飘飘，唤声入耳，彩虹静静挂在天角。这幅唯美的画面，直至多年之后，都常常会浮现在我的脑海，唤醒我那陷入沉睡了的心。
　　 不过那时候我不懂天上为什么总会有那么漂亮的一抹彩色线条，于是每次看见彩虹都会跑到奶奶跟前问她。而她也不知道，她只说她以前听她的奶奶说过，那是王母娘娘大发慈悲，让众仙女用衣袖搭桥，好让牛郎织女能够见上一面。也听她的爷爷说过，那是女娲娘娘拿着补天的五彩神石下凡，帮我们收拾害人的东西。但这并不能满足我当时被好奇欲火焚烧得难受的心，缠着她非要她多讲一些故事不可。于是她就绞尽脑汁，从神话传说中的白蛇传天仙配后羿射日，一直讲到聊斋里面的狐仙神人魑魅魍魉。直到肚子里的墨水全部抖干了，才不得不找一个借口摆脱我的纠缠，扛上锄头匆匆走出家门。从此彩虹在我的心中就充满了神秘的色彩。
　　 每次跟父亲去田里干活，每逢看见天边挂有彩虹，我都会毫不犹豫停下手中的工作，类似猪八戒看媳妇般，带着满腔的窃喜坐在田埂上或树荫底下，目不转睛地看着天空，盯着彩虹。大脑结合着奶奶给我讲过的故事，我似乎看见了牛郎织女正在彩色拱桥上深情相拥，上演着难舍难分感人泪下的情节；又似乎看见女娲娘娘正在大发神威，左一脚右一脚打得蜘蛛精蜈蚣精跪地求饶；或右手正拿着在发着神光的钵或葫芦，嘴里喊一声“收”，便收服了武功高强的白蛇精。这种无边无际的奇异幻想，比摸黑去到四里地外的三叔家看电视还有趣。（那时我们村只有三台黑白电视，要走很远的路才能看上一集电视。）
　　 有时候为了能够见到彩虹，我早早就起床了，用手指努力地支开即将闭合的朦胧的睡眼，坐在大门的门槛上，抬着头努力寻找着彩虹的踪迹。我们那里的早上是不需要下雨也能够见到彩虹的，人们常常会在朝阳突破黑夜封锁线的那一霎那，就能够在曙光划开的那道口子里，看见彩虹那婀娜的身影。父亲也常常在早上看彩虹，但他不是像我一样急于想找牛郎织女或女娲娘娘的身影，亦不是想看妖怪神仙在彩虹桥上的激烈打斗。我们那里流传有一句谚语叫做“东虹日头西虹雨”，父亲看彩虹是想知道那天到底会不会下雨。在没有天气预报的年代，彩虹就是一个最好的预报。
　　 直到上了中学以后，我才在物理课上知道，彩虹是一种自然现象也是气象中的一种光学现象，是由于阳光被停留在空中的雨滴折射及反射，而在天空上形成的七彩光谱。也知道了彩虹上面根本没有什么牛郎织女和女娲娘娘，也没有什么悲欢离合和激烈打斗，以前好像看见的情景，只不过是我脑海里的奇异幻想罢了。彩虹神奇的色彩在我的大脑中减弱，大脑中的彩虹从此又多了一分科学。但直到现在我仍时常会异想天开，希望有一天能够顺着彩虹的拱道踏上天空，俯瞰整个河山。
　　 我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开始见不到彩虹了，我只记得当第一间砖厂的烟囱在我们这个贫困的山村开始冒出黑烟之后，无论是绵绵细雨亦或是滂沱大雨，天边都很少会出现那一道犹如情人般撩人情怀的倩影。有时我干活干累了，坐在田埂上，远远地就看见那几个直插青天的大烟囱，像几把利刃撕破蓝天，狠狠地扎进山村的心脏。一股股浓浓的黑烟从它的嘴里喷涌而出，就好像干活回来的父亲拿起烟筒狠狠地吸了一口烟然后又狠狠地吐出来一样。黑烟挤开白云盘踞在天空，久久不散，整个山村都弥漫着浓浓的硫磺味。一阵偏北风吹来，浓浓的硫磺味就会直扑人的鼻孔，闯进人的肺部，让人咳嗽不已。
　　 砖厂在我们这个贫困的山村扎下了根，不久后开始有一辆拖拉机哒哒哒嚣张地开进村口，逛了一圈，拉着砖又哒哒哒嚣张地扬长而去。接着大卡车也开进来了，染着绿漆的大卡车，同是绿色却和路边的青草绿叶格格不入。传统的黄泥路被几吨重的大卡车压得喘不过气，原本堪称平整的路面变得支离破碎，两条车轮留下来的痕迹深深地嵌入黄泥路的心里。
　　 村里的路修了又坏，坏了又修。村里的人也不知换了多少代，老的去了，新的来了。不知过了多少年，借着砖厂不断滚滚冒着的黑烟，村里的路从黄泥路变成了水泥路。曾经的泥瓦房木头房几乎消失了，一座座新房子犹如是雨后春笋，安安稳稳地扎根在肥沃的水田里。村里的人也过上了好日子，基本上家家户户都新添了彩色电视机和摩托车，小小的山村变得颇有现代化的气息。人们再也不用像以前那样为了看一集电视而摸黑走上十几分钟的路程，也不用在大热天还要一堆人挤在一间屋子争一个位置看电视了。即便有时候迫不得已必须要到某个人家里去，无论距离长短，也只需轻轻一摁摩托车油门，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到达。村里的人生活虽然是富裕了，但人心却冷漠了下来，再也没有以前那般热络，邻里坊头的交流也少了许多。白天家家户户都闭门塞户或在里面看电视或在呼呼大睡，晚上也不像从前那样天天或聚集地堂（用来晒东西的地方）谈天说地，或欢聚一家为了电视里面的一句话吵得面红耳赤。现在除非婚丧大事，否则一般的杀猪宰牛，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叫上十里八村的人过来欢聚大吃一餐，富裕后的人们大有各扫门前雪的趋势。
　　 房子由旧变新，竹子由绿变黄，空气由好变坏，江水由清变浊……村里的所有东西都变化着，唯有砖厂那高高耸立的烟囱和路上的泥尘依旧如故。浓浓的黑烟依旧在烟囱的嘴里喷出，滚滚的泥尘依旧急于在大卡车轮子下逃命。唯一变化的大概也就是泥尘随着大卡车开动的节奏在空气里越飘越多，浓浓黑烟也随着大卡车来回的次数在天上越积越多。山村上空飘着的不再是纯洁如玉的白云，眺望远方也犹如隔着一层薄纱。此时的山村失去了往日的宁静与安详，轰轰隆隆的嘈杂声昼夜在耳边响个不停。我忽然发现，我们的山村似乎少了什么。我站在鱼塘边上想了好久，偶尔抬头看看天上长了黑斑的晚霞，我突然吃惊地大叫起来，我似乎好久没有见过彩虹了。
　　 随着生活条件的改善，我们举家迁到了城市定居。在刚开始的那段时间我曾经常跑回农村，或雨后张望，或早早起床；我也曾经常冒着大雨，不顾城市里来来往往行人的诧异目光，或跑到空旷的江边，或爬上离天空更近的楼顶。我只是想再次看看彩虹，再一次看看那让我牵肠挂肚的倩影。但它却消失得无影无踪，让我无处可觅，小小的愿望终是不能实现。我原以为它就这样在我的生命里销声匿迹，却没有想到在时隔十几年后，居然会在这浮躁的城市上空再见到它那倩丽的身影。
　　 彩虹在天空仅仅停留了短短的几分钟，类似海市蜃楼，又犹如是回光返照，还没等我看够，它又消失了。随着夜幕慢慢降临，城市的上空再次被耀眼的霓虹占领，城市的夜晚比白天更有活力，漫天充斥着鬼哭狼嚎般的尖叫，漫天弥漫着糜腐的铜臭味。
　　 看着变得空荡荡的天空，我的心突然充满了失落。虔心苦等了十几年，在终于能够再见到彩虹的那一刻，我又不得不对它说声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