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宁静的大森林（七、八）

　　七
　　十一点那一刻就那么匆匆而过，本来就不怎么宽裕的时间有如电光石火般，瞬间消逝了。我可以想象到爷爷早已回家的情景。他此刻正围着灶台边忙碌，一盘一碟美味的肴馔放在小木屋前的树墩上，整整齐齐，待摆齐了，他就会大声地喊：“石头蛋儿，回家吃饭喽！”以前，不管我跟着小笛子走多远，都会听到爷爷春雷般的声音，然后便急匆匆跑回家去。可是今天，我竟然以这种方式度过了生命中的十一点。爷爷，等我回到你身边时，你会是怎样的心境呢？要知道，我回到你身边时，也许，你已经喊我“回家吃饭”好几次了吧！你肯定为找不着我担心不已吧！
　　我风一样往回刮。我自己感觉到了我飞奔的迅疾。我甚至觉得，眼前明明出现了一棵大树，但我还是从树杆之中一穿而过！至于那些草啊小树啊，在我的腿脚下仿佛不存在了，连一点障碍都没有，我于瞬间就跃过那些之前总是绊过我的小淘气。
　　我离家越来越近了。我看到了烟囱里正冒着清淡的袅袅炊烟，嗅到了从小木屋飘出的诱人的饭香。爷爷果然回来了，不过，他显然还在为一些炒菜而忙碌，因为在我离家门口几步之遥的时候，我还听到铲子跟铁锅相碰的铮铮之音。
　　啊，谢天谢地，爷爷还没有喊我吃饭呢！
　　我在树墩边停下来，拊着胸喘着气，以使我的心静下来。我躲在稍远点的地方，只等爷爷一喊，我就以最快的速度扑进他的怀里，让他亲昵地抚慰我，祝我生日快乐。
　　这时候，我看见爷爷端着一碟子什么炒菜来到树墩边。他将菜小心地放下，双手在护襟上拭了拭，又用手背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对着森林中喊道：“石头蛋儿，我的小宝贝儿，回家吃饭喽！”
　　我快速从大树后跑出来，向爷爷怀里扑去。咦？这是怎么回事？我好像从爷爷的身体中穿过去了？噢，是爷爷看到我，闪了一下吧？我回过头去，拍了拍爷爷的身子，说：“爷爷，我在这儿啊！”我的手却从爷爷的身体里滑了过去，就像一根木棍从空气中滑过一样，甚至没有一点声响。
　　爷爷根本没有感觉到我的存在，对着森林的不同方向继续大声地喊着。他的声音高亢有力，纵然我跑到月亮上，也该听到了。
　　爷爷喊了一会儿，不再喊了，在他的印象中，我会在一小会儿之后，骑着小笛子，风一样地回到他身边。他坐在树墩旁的小木凳上，等着我回来。
　　“爷爷，我就坐在你对面的小木凳上啊，你当真看不见我吗？你当真听不到我的声音吗？”我焦急地喊着，可爷爷还是茫然的样子，在他的眼前，根本就是只有空气一样，至于我的声音，他看来一点也没听到。
　　啊！老天爷，我在爷爷眼前消失了！这难道就是小笛子所警告我的不幸吗？这难道是红石榴造成的严重后果吗？那么，小笛子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呢？是它不知道会出现这种情况吗？唉，都怪我，一意孤行，这下子好了，事情办得太糟糕了。我该怎么办啊？我想到了小笛子当时警告我的眼神；想到了小绿叶、天鱼、红箭阻止我前行的表情。可我当时那么固执，什么话都听不进去，还对它们一屑不顾……
　　日晷的影子已然指向了正北，说明时光已是正午时了。
　　爷爷看上去更焦急不安。他坐卧不宁，一次次起身向森林深处喊着我的名字。
　　我痛苦地蹲下来，抱头痛哭。尽管我把嗓子都哭哑了，泪水哭干了，爷爷还是一点也没有感觉到我的存在。
　　“坏了。”爷爷忽然一拍大腿大叫起来，“我的石头蛋儿，你肯定去过小清河那儿了！而且，你还得到了红石榴！”爷爷不安地四下里乱转，焦虑的神情再次让我放声痛哭。
　　“唉，都怪我太大意了，怎么就不能坚持着领他走过那一个小时呢？我太信任这孩子了……”爷爷说不下去了，他开始呜咽，泪水在脸上纵横恣流。
　　“石头蛋儿，你在哪里？爷爷从此再也见不到你了啊！”他从怀里摸出一只小兔根雕来，说，“爷爷昨晚太累了，睡得早，忘记了把这个小兔根雕送给你……”爷爷泣不成声。他抚摸那件精美的工艺品，悲伤不已。
　　根雕小兔四蹄腾空，身下是一团絮状的云朵，头上是一根什么细藤做的圆圈——那是一轮初升的圆月啊。啊！玉兔奔月！真难为爷爷那双巧手了，他把根雕都用薄薄的白桦皮贴了出来，还画了好多图案，看上去是那样耀眼。
　　我不由地把手伸过去，可是，我什么也摸不着。我的手从爷爷的手和根雕中滑了出去。
　　日晷的影子快速地滑动着，拉得越来越长，最后融在森林的暗影里。整个森林暗了下来，太阳的余辉把西天染得一片通红。晚霞中的爷爷仿佛一尊火神的雕像，静静地坐在小木凳上。他看着满桌一筷未动的菜肴，又失神地盯着手中的小兔木雕。
　　“石头蛋儿，你肯定在我的身边。”爷爷喃喃地说，“可是，我看不见你，真令我伤心啊！”
　　我以为他看到我了，激动地回答道：“爷爷，你看，我就在你跟前。”
　　“可我却看不见你。”爷爷伤心地说，“十二年来，我一直守护着你，就怕你中了红石榴的魔法，可是，我……唉！”
　　爷爷悲怆地走进小木屋，把第十二个小兔根雕摆在我的小柜子上面，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细细地端详了好长时间，说：“也许，我们会在不经意中见面的。不过，我不敢有什么奢望了！”
　　爷爷颓然倒在地上。他老了，他累了，在这种心境中，他不知不觉地睡着了，他那亲切的呼噜声回响在我的耳边。我想把他扶到炕上，以免他受凉。可是，我现在什么也办不到了。纵然我力大无比，又有什么用呢——我甚至动不了爷爷的一根毛发。
　　天空中，璀璨的星星淹没在厚厚的云层里，失去了动人的光泽。曾经，这该是我睡觉的时候。但今天，我却精神矍铄，一丝累的感觉都没有。听着外面小夜虫的鸣吟之声，我竟然生了一种强烈的出远行的冲动。啊，我可以远行了！爷爷不是说过，只要我一过了十二岁生日就是一个自由体了吗？可是，我的自由却是以这种方式换来的。我心情凝重地看了看沉睡中的爷爷，跪下来，给他重重地磕了几个头，向外面走去。
　　我感觉自己像一根飘飞的羽毛……
　　八
　　曾经，漆黑的夜令我害怕。我害怕暗夜里树的怪影，害怕暗夜里各种古怪的声音，害怕一些我说不出名状的某种东西对我的威胁……可是今夜，我却再没有以前的感觉。现在，我的眼前一片明亮，明亮到什么东西都被我看得清清楚楚，跟白天没有什么两样。我走在荆棘丛中，竟然没有一点被划被刺的痛感。我就像鸟儿飞在蓝天，鱼儿游在水中一样自由自在，自在得就像一阵风，一片云。我为自己有这种特异的功能所惊讶。我想，这一切应该是红石榴所赋予我的吧。爷爷曾跟我说过，石榴汁是一种奇异的果汁，它的明目功效是很独特的。可是，它分明还有另一种功能啊。爷爷，我又想到您了。我该怎么办才能对起得您呢？我抹着眼泪，漫无目的地前行着。
　　“石头蛋儿，你要去哪里？”小笛子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我身边，用忧伤的眼神看着我，说。
　　“我？我也不知道。”我的心情很复杂，好多事情不知从何说起。
　　“唉。”小笛子怅惘地叹了一口气，说，“忘记我跟你说的话了吗？”
　　“什么话？”
　　“我曾经跟你说过，这个世界很精彩的。她不仅有一望无际的森林，还有更广阔的大海；有古朴的村庄，还有繁华的城市；有天造地设的大自然奇景，还有巧夺天工的人文景观；驼铃声声的大漠，骏马驰骋的草原……你以前固执地认为我所说的是一派天真的想象。那时候，我很高兴你没有听我的，更高兴你没有缠着我，让我带你到那些地方玩儿。”
　　“其实，我早就想跟你走呢，只是爷爷不让啊。”
　　“你是一位圣使。”小笛子说，“你的心纯洁得就像天山上的雪莲，本该跟爷爷在大森林中幸福而快乐地度过这一生，可你的眼睛发生了变化，你将会看到一些原本不会看到的景象。”
　　“我闭上眼睛还不行吗？”
　　“不行的。”小笛子不无遗憾地说，“石榴汁把你的眼睛擦得明亮，你的眼闭着跟睁着是没什么区别。也许，这就是它给你带来的不幸之一吧。”
　　我骑到小笛子的背上，紧紧地搂住它的脖子，任它四蹄腾空，如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