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响了，是母亲打来的：“你小舅真的走了，天啊……”电话里，年逾花甲的母亲嚎啕大哭的声音沉甸甸地撞击着我的心。今天，距离小舅在医院检查出肝癌晚期才一个月零六天。那天，医生说他的生命不会超过两个月；今天，他真得走了，这个世上，给人算命最准的恐怕就是医生了。
　　 去年的腊月二十四日，母亲在家里杀年猪请客，家里热热闹闹的，已然有了过年的气氛。满脸泪痕的小舅母和小表弟来到我家大门口，告诉母亲说，近段时间觉得腹部疼胀，恶心呕吐的小舅到县医院检查，医生背着小舅告诉他们小舅得的是晚期肝癌，已经无法医治了。身为大姐的母亲一下子慌得六神无主，只会和小舅母他们一起坐在门口放声大哭。在市医院工作的四妹和妹夫让我们把小舅送到市医院复查。我们都心存侥幸：希望县医院的医生是误诊，哪怕就是肝癌，也希望是早期或是中期，也还有救治的可能啊。小舅才有四十七岁，他应该活着。外公和外婆八十四岁了，承受不起老年丧子的巨痛。小舅的大儿子结婚才十来天，小儿子才高中毕业呢。上有老下有小的重担中年丧夫的小舅母她担不起啊。
　　 第二天一早，我和丈夫驱车到小舅村里，准备送小舅到市医院去复查。在村里，远远地望见吃了早点肚子胀得难受出来缓缓漫步的小舅，望着昔日健壮的小舅空落落的衣服下摆在冬日的寒风里微微飘荡，昔日满是开朗笑容的小舅脸上因疼痛而皱起的眉头，我的心就揪得很紧。
　　 市医院里，妹夫赶紧安排小舅去检查，抽血化验、深度CT……又找了几个有经验的医生看病人、看检查结果，进行会诊。一个医生看看小舅，摸摸他的脖子、肚子，问他：“你是不是这一个月来瘦了十多斤？”小舅惊异地说：“是啊，医生。你猜得很准嘛。”最终，妹夫垂头丧气地背着小舅告诉我们：县医院的诊断没错，小舅可以和我们过五天后的春节，但他的生命不会超过两个月。不想让小舅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天里，还要残酷地让他去承担知道自己得了绝症的绝望、茫然、无奈的痛苦，我们决定瞒着小舅，不把实情告诉他。妹夫只跟他说得的是肝腹水，在医院输两天的液，然后回家边吃中药消炎边和家人过年，等过了年，妹夫给他做了手术就好了。
　　 把小舅安顿在医院里住下，留下小表弟陪他，我们走出了他的病房。医院的花园里，小舅母实在忍不住，坐在长椅上大哭：“你小舅才四十七岁，他还年轻，他不能死啊，他上有老下有小哪。”我们也忍不住大哭，心里说不出的痛苦。
　　 明表弟和强表弟是大舅的两个儿子，明表弟这几年搞农业种植，年收入都在几十万元；强表弟做运输，收入也丰厚得很。得知小舅得了肝癌，兄弟俩心急火燎地赶到医院，问医生：“医生，换肝要多少钱？”医生沉思了一下，说：“大约60万元。”兄弟俩相互看了一眼，异口同声地说：“没问题，医生，给我老叔换肝吧！”医生问清了病人的姓名，惋惜地摇摇头说：“病人的癌细胞已经扩散到了肾脏和血液里，已经来不及了。”兄弟俩拉住医生，连声说：“医生，你想想办法，花多少钱我们都不在乎，你想想办法。”医生说：“西医已经没有办法了，你们去找找民间中草药，看看能不能出现奇迹吧。”
　　 兄弟俩放下手头正赚钱的事情，多方打听。得知中越边境上有个治肝癌效果很好的草药医生，便带上小舅的检查结果连夜驱车赶到中越边境，从医生那里拿来了草药，又历经艰辛，找来了斑蝥、陈年谷糠这些稀奇的药引子。因为小舅不愿意吃其他的药，他说药不能乱吃，乱吃会出大问题的。他只按照要求吃妹夫开给他的药，等消了炎，就可以做手术，做了手术病就好了。没有办法，我们仿制了妹夫医院的中药袋，打算把表弟抓来的药装在药袋里煨给他喝，就希望出现奇迹。
　　 这是小舅和我们过的最后一个春节了，我在街上逛了半天，给他买了套新衣服。强表弟也给他买了双皮鞋。虚弱的小舅吃力地穿上新衣服新鞋子，高兴地在堂屋里走走，跺跺脚，连声说：“买这么好的衣服鞋子做什么，太费钱了，太费钱了。”小舅啊，你知道吗？以后，我们连想为你费钱的机会都没有了啊。
　　 日渐衰弱的小舅没力气走到村子中间，只能在院子里走走了。见到有朋友来看他，他坐回沙发上，打起精神，高兴地说：“你们不用担心，我在家吃药，过了年，消了炎，我侄女婿给我做了手术就好了。”大家忍住伤心，打起笑脸安慰他说：“是啊，是啊，你就安心吃药，好好休息。”小舅说：“和我同一病房的那个男病人不行了，得了肝癌，还是晚期。医生告诉了他老婆，他老婆封不住嘴，跟他说了。他急得躺在床上只跺脚，跺得床板砰砰直响，看着他又可怜又好笑……”小舅的话里，蕴含着他对生的渴求。我抬头，看见眼圈发红脸上却堆起笑容的小舅母，怕自己忍不住，赶紧悄悄地走到后院里。黑暗寒冷的后院里，早已蹲着压抑着抽泣的明表弟，听着村里不时燃起的鞭炮声，看着夜幕里被鞭炮闪亮了的那一片天，想想即将到来的春节和即将离我们而去的小舅，除了任泪水在脸上长流，我们找不到出路。
　　 我们从车里把药袋拿给来送我们的大舅和大舅母。患了多年的类风湿，手指关节都变了形，走路都摇摇晃晃的大舅母赶紧接过药袋，急切地说：“你小舅五十岁都没有，他还不能死，我们得想办法让他活着，哪怕像我一样，病歪歪的，什么也做不了，但只要有一口气在，也要让他再多活几年。”
　　 在家人眼睁睁的祈盼中，一个星期又过去了，小舅的病情并没有像大家希望的那样好转，反而恶化了。他日渐消瘦，腹部却日渐隆起。他连走动的力气都没有，只会痛苦地坐在椅子上，呼吸都显得那么困难。明表弟兄弟俩又从深山老林里找来个民间草药医生。大门口，明表弟拉住医生，祈求着：“医生，你想办法让我老叔的肚子小下去，让他多活几天。你只要办到了，我认你做干爷，你要多少钱我都给你。”黑暗里，明表弟塞给医生的百元大钞却清晰可见。
　　 疼痛的袭击下，小舅咬紧牙关，不哼一声。为了减轻他的痛苦，家人又把他送进了医院。妹夫费尽周折，找了支人血蛋白给小舅注射。怕他病逝在医院，在医院住了两天，跟他说炎症还没消除掉，回家吃三天中药就可以做手术了，然后把他送回了家。
　　 小舅病逝的头天，我去看他。他瘦得皮包骨头，颧骨明显凸起，没了人形。连做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歪坐在床上，有气没力地吸着小舅母端到面前的水。母亲和二姨一左一右，扶着她们即将与她们诀别的小弟。她们一人拉住小舅的一只手，揉搓着，抚摸着，带着无限的眷念，不时转过身来，抹去忍不住留出的泪水。当我们的亲人在承受痛苦我们却无法救助他，当明知我们的亲人即将离世我们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任我们呼天抢地、捶胸顿足也不能改变。这是一种怎样彻骨铭心、痛彻心扉的伤痛啊。
　　 坐在小舅的灵柩前，妹夫沮丧地说：“这段时间，我心里太难受了。不去看小舅，我心里挂着他。去看他，我实在无法面对他眼巴巴地看着我的眼神。他一遍遍地追问什么时候可以做手术，我不能告诉他实情，还要编谎话骗他。我的手术刀下，挽救了很多人的生命，可我却救不了自己的亲人。小舅，我对不起你啊。”用力晃晃头，恍惚之间，我多希望这是一场噩梦。一个月零六天，壮实开朗的小舅就不在了。家人都伸出了援救之手，可众人的力量终究斩不断病魔的恶爪。家人想尽办法，也挽留不了他离世的脚步，不能留他在世上多活几年甚至几个月。到了他的家里，再也听不到他爽朗的笑声，再也吃不到他亲手种的新鲜蔬菜了。当病魔袭击我们的亲人的时候，再多的钱再好的医疗条件都会无济于事；当灾难降临到我们亲人头上的时候，人的力量显得多么的微不足道，别说拉住他走向黄泉的脚步，我们连想为他减轻点痛苦都不可能。当我们的亲人还健在的时候，不要为了名利的纷争而相互争斗，不要为了鸡毛蒜皮的事而争吵，更不要为了一句不得体的语言而互不相让，给亲人增加人为的痛苦。多一份宽容，多一份理解，让大家都健康快乐地活着。
　　 逝者已去不可追，请君珍惜眼前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