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孝子，要给老人盖棺了，从此后你们想看她就看不见了。想看老人最后一眼的赶紧来看了。”司仪站在堂屋门口大声地喊。今天是外婆去世的第三天，根据农村的风俗，要給她盖棺了。司仪掀开盖在外婆脸上的红布，外婆的容颜一如往昔的安然慈祥。根据司仪的要求，我们女的跪在棺材的右边，男的跪在棺材的左边，举行给外婆盖棺的仪式。
　　 这时候，八十四岁高龄的外公抢过司仪手中的铁锤，要亲自敲钉子给外婆盖棺。外公患腰椎间盘突出多年，稍不小心，闪了腰就疼痛无比。小表弟赶紧拉住他，想制止他，可外公佝偻着，硬是抢过铁锤，说：“棺材都是我自己做的，我就是要给她敲。”
　　 年轻时的外公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木匠。在七十年代那个物质缺乏的年代，玩具是奢侈品，心灵手巧的外公就想方设法给我们做玩具。他用木头雕了个双臂伸直的小人，抓吊在一根横木上，横木架在左右两边的支架上，轻轻一捏支架，小人就不停地翻筋斗，简直就是一个在进行单杠比赛的运动员。那时候，村里几乎家家都有石磨和石碓，外公给我做了张小车，小车上安放了两个石碓，一拉走小车，石碓就交换着一上一下的起伏。拉着小车从村东头走到村西头，再从村西头走到村东头，身后跟着一群求我让他们拉拉小车的小伙伴，这是我童年骄傲的记忆。外公在他家的屋檐下，挂了架秋千，记得外公常常叼着烟斗，看着我们姐弟在秋千上尽情地享受童年的快乐。
　　 六十岁后，外公就精心准备了木料，亲自动手给他自己和外婆做棺材。外公不要帮手，而且做得很认真，他说那是他和外婆的另一个家。外公边比量着两人的身高胖瘦边做棺材，外婆就在一旁乐呵呵地看着。棺材的框架做好了，两人还各自到自己的棺材里躺躺，觉得哪里宽窄不合适，外公再进行修整，七十岁后，外公和外婆两人到街上，根据各自的喜好精挑细选买来了装殓的衣服、鞋袜，装在袋子里，吊在梁上。年逾古稀的老人，对随时会到来的死亡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而如此坦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外婆病重的日子里，让母亲拿准备装殓的衣物来看看，许多衣物都生虫了。
　　 大舅说：“孝顺，孝顺，顺从老人就是对他们的孝了。让他敲吧，满足一下他的愿望。”外公拿钉子在嘴里蘸点口水，吃力地踮起脚跟，尽量伸直再也伸不直的腰，给外婆敲钉子盖棺。随着外公一下又一下敲钉子的声音，我们哽咽着，一遍遍地轻声呼唤，提醒外婆“躲钉”：“外婆（奶奶）啊，我公（爷）给你敲钉啦，他敲左边你朝右边躲。他敲右边你朝左边躲啊。”由于力气不够，钉子敲歪了，外公就吃力地把钉子拔出来，再重新敲进去。一来二去，外公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他终于把钉子敲好，棺材盖好了。他弯着腰，前看看，后瞄瞄，退后几步眯着眼左右瞧瞧，又走上前去拍拍棺材，转头看着我们，说：“好了。”然后“嘿嘿嘿”，满意地笑了，本来满脸泪痕的我们，被外公孩子似的笑容逗笑了。
　　 外婆要出殡的前夜，棺材被抬放到了大门外。夜深了，外公硬要和母亲几姐弟一起守在外婆的棺材前，怎么劝说都不去睡觉。这时候，一只白色的飞蛾看见灯光飞过来，外公硬说那是外婆。母亲就说：“如果你真的是我妈，你就留下来和我们玩一会吧。”飞蛾真的在棺材周围飞舞，停留。十多分钟后，飞蛾飞走了。外公高兴地说：“可以放心了，你妈她死后没进地狱受苦，她化成飞蛾上天堂享福去了。”然后提着他的小板凳，颤巍巍地睡觉去了。
　　 凌晨，天都还没亮，外公又起来了。他提着他的小板凳，默默地坐到外婆的棺材前，吧嗒吧嗒地抽旱烟，外公的静默里，蕴藏着对外婆无限的眷恋。是啊，年轻时，这个时候，是外公外婆一起起床，做了早饭，喊醒孩子，准备一起到田间地头劳动的时候。年老时，这个时候，是外公起床热好洗脸水，冬天还燃起火塘里的火，喊多病的外婆起床的时候，可今后，他就是热了水，燃了火，他又去喊谁呢？俗话说：少年夫妻老来伴，外婆走了，外公丢了他的伴，他成了一只孤雁啦。
　　 外婆活着的时候，对大舅他们说，如果她和外公去世了，就埋在家对面的那个山坡上，那里是他们年轻时去地里干活经常路过的地方，而且离家只有两里路，将来不管哪个先走了，另一个去坟上看看的时候都方便。外婆走后，大舅怕年迈的外公真的时常到坟上去看，就想把外婆埋葬得远一些，让外公走不到，免得他时时牵挂，时时去看，时时伤心。可是说来也怪，大舅带着家人，跟着测风水，看坟地的风水先生走了整整一天，就是找不到合适的坟地。第二天来到外婆说的那个山坡上，罗盘一放下去，风水先生就说：“行了，就是这里了。”
　　 外婆下葬后的第四天，表弟他们到地里干活去了，外公一个人在家。外公看到外婆留下的帽子，想起这是外婆很喜欢的，他就找个塑料盆装起来，一个人抬着走到外婆坟前烧给外婆。火势大起来，连塑料盆都烧掉了。外公回到家，高兴地对表弟他们说：“你奶真的喜欢这些帽子，她拿去了，连盆都拿去了。”嘿嘿地笑着，脸上的皱纹都笑得挤在一起。表弟吓得赶紧说：“爷啊，太危险了。周围都是树和草，火燃起来烧到你身上就不好了。下次别去了，要带什么给我奶让我们带去就行了。”外公一听，不高兴地沉下脸来，转身走出门去了。
　　 第二天，有人到村里卖包子，外公又想起外婆爱吃包子，他就买了两个包子，拿去放在外婆的坟墓前，自己静静地坐在坟前，等外婆来吃。等了大半天，包子纹丝不动。外公沮丧地回到家里，伤心地说：“她没来吃，包子一点都没动，她没来吃。”
　　 外公的行动让家人很担心。母亲想让他离开他与外婆生活的环境，不再睹物思人，就打算把外公接到自家住几天。我们接了外公，把他送到母亲家里。一进门，看见母亲剥好准备做玉米粑的新鲜玉米粒，外公赶紧说：“你妈最爱吃了，给她留点……。”
　　 年轻的外公外婆没有经过也不懂得自由恋爱，他们的婚姻无非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外公和外婆夫妻相濡以沫六十多年，在生活的磨难里，两人同甘苦，共患难，把儿女养育成人，看着儿女成家立业，生儿育女，也做了父母，甚至做了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年轻时，他们为了一家人的衣食住行携手打拼；中年时，他们在赡养父母抚养子女的重担下不离不弃，老年时，他们在两人都年老体弱的境地里彼此照顾，相互扶持，这份海一样的深情，怎么一下子割舍得了呢？六十多年来，快乐也好，痛苦也罢，和睦也好，争吵也罢，外公早已习惯和外婆共同生活了。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外婆走了，外公就成了一只孤雁，他盘旋徘徊，低声哀鸣，四处寻觅，找他的老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