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音】孤剑(散文)
去年的腊月,老婆命我骑摩托车,送她去飞水岩一农户家里买准备过年的嘎嘎(猪肉)。
老婆说这卖嘎嘎的人家是大艾哥哥联系到的。
大艾哥的婆婆和我的婆婆是燕子村油麻藤王岩脚下的亲姊嫡妹。也就是说,我的父亲和大艾哥的父亲是姨母弟兄,我和大艾哥就是姨老表了。
油麻藤,这仅仅是书上的名字。原来,它在我们嘴里,它叫做牛马藤。
几个支边的大学生来到我们这还有点蛮夷气息的地方,难免有点显得无聊而无事找事。他们看到有水桶粗的牛马藤时,一阵惊呼——牛马藤如龙卷风一般扶摇直上,在六、七棵同样如水桶粗的猫皮青杠、水青杠、岩柴、水桶子、女贞子树上蔓延开来。在众多的绿叶间,牛马藤叶子挨挨挤挤,探出头去,张望蓝天、白云,聆听春鸟夏蝉,俯视马塘几户衰而不败的黄姓人家,比较起岩脚下外祖母家的四合院,谁在做兴旺的梦想和践行蓬勃的蓝图?
继前几年几个大学生在阿依河那一边的朗溪,推出千亩油菜花的同时,顺便把阿依河也推向了“百度”。阿依河,由此掀开了神秘的面纱,向更多的外客展示出她的清幽和凉爽。
这几个大学生也如法炮制,同样把牛马藤放进“百度”。真的是“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原来,这名不见经传的牛马藤,在垂暮之年,居然在地球上找到了本该属于她自己的位置和名正言顺的大名——世界第一油麻藤王。
难怪啊,油麻滕王脚下的老表们早有由来已久的埋怨——有油麻藤庇荫的岩脚,其风水里就“发”姑娘。意思就是外嫁的姑娘往往使婆家人兴财茂。而盘踞祖业的男丁则一潭死水、平平庸碌。大艾哥家的父亲辈有俩弟兄,我家的有大伯琼和父亲瑶。轮到我们这一辈,两家都有六七姊妹之众。且多出书呆子的“脱产干部”,让空有精致雕花木栏的岩脚四合院嫉妒不已。
大艾哥的独女红梅已经在四川畜牧厅工作了多年。大嫂痴想儿子,想念女儿,竟然枯了头发,成了疯癫。每天,大嫂在街上唠唠叨叨地走遍了镇上的每一个角落。没有人搭理她。就连买米粉的小店也很不在乎她吃米粉掏出的那几块钱。大艾哥把心思全花在了女儿身上。每逢十冬腊月,都要为女儿准备好家乡的土特产。为啥?省厅工作的人不缺钱。做小学教师的那几文钱,即使是骨肉亲情,也是可以等闲视之的。一包大脚菌,几块腊肉,却是熏透了家乡情、父母爱的厚重之物。
大艾哥和老婆在同一所小学校教书,彼此都以至亲至戚的哥哥和兄弟媳妇相称。这几年,城里人抱怨:农人喂猪多是用添加剂“饲料”。良心好点的,喂一两个月,把小猪身架催长出来了,就多以红薯、洋芋饱喂。一长到两百来斤就被猪贩子“服务上门”,用汽车装载走了。
老婆说是大艾哥说的,飞水岩那户人家一直是喂煮熟的食子,用来自家过年。猪,太大了,即使女主人食肉量再大,也难以在一年里吃完。因此,女主人决定把一部分猪肉变成现钱。 大艾哥说这正好把没有添加剂的猪肉熏好,给女儿带去。还说四川那边是劣质饲料生产的灾难之地,要吃到喂熟饲料长满膘的猪肉难于“蜀道之难”……当然,这么好的猪肉是不会忘记推荐给姨老表兄弟媳妇的——这一次我是沾了老婆的光。
大艾哥有些急不可耐,先抵达飞水岩卖嘎嘎的人家。我们是后头去的。到了飞水岩,看见青杠树林边站着一个小女孩,还有一只黑狗守护在小女孩身边。那黑狗很灵性,我叫女孩停下来,照张照片。那狗儿和女孩子一样,很模特地顿足、转身、侧脸.......
远远看见破旧的木屋房子坝子边边上,几个大人小孩的男人正在“操作”。芭蕉树下,木房横梁上已经吊挂着一只白乎乎的死猪。这根横梁在我们这里叫做“川川”。猪的后一只脚在外膝间刀刺穿了,用弯弯的铁钩钩住,挂在“川川”上捆绑好的绳子活结上。那绳子一般都有成人的拇指一般大小粗细。地上铺着稻草,横躺着一只猪,两个初中学生模样的小男孩正在忙活。一个提着装着开水的茶壶在死猪身上来来回回的浇,我们这里骂人就用这事儿说话,说别人洗澡、洗脚叫做“汤死猪”。另一个男子则蹲着在死猪身上抓扯猪毛。这抓扯下的猪毛是较粗和较长的,杀猪匠可以卖给收购猪毛的小贩,换几个屠宰费以外的小钱。
我走上破旧的木瓦房阶阳上的时候,大艾哥正在拿着棕叶子在绞穿挂猪肉的挽子。挽子,也是我们当地的俗称。就是将棕叶在火焰上熏烤一下,嘴里衔着棕叶的叶柄(我们叫叶柄“骨头”)两只手将棕叶一转一转的旋转,待平整的棕叶成了索状,再把棕叶两头打结。穿挂猪肉的挽子就制作好了。挽子需要的多少,因猪的大小和猪肉的多少而定。
在院坝上汤死猪和抓扯猪毛的俩男孩就是我们学校的学生。不要看他们在学校有“上天”,在家里遇到老师就很有驾驶员遇到交警、老鼠碰到猫咪的萎缩和羞怯。一直在埋头“苦干”,都不敢抬起头来和老师打个招呼。
才呆(好呆笨)哟!老师来了都不招呼一下。女主人笑呵呵的出来。由于长期从事重体力活路儿,女主人的身躯横向着朝四面八方“扩张”。这是一种在运动生理学上的“应力性”反映。女主人的身体必须适应繁重的肩挑背磨的压力。一件不知道是何年何月的黄色仿军装套在身上,不是在彰显女主人的飒爽英姿。而是在为女主人负担一点点生活的磨难……
女主人又是递烟又是倒茶的,很是热情。仿佛我们不是来买肉的,而是做客喝“刨汤”的。因为粗长的猪毛抓扯完后,杀猪匠就用宽而亮的杀猪刀在死猪身上尽情地刨、刮。刮的时候还会很生动地说,猪一辈子就洗一次澡。但是,就这一次,洗的很彻底。于是,亲朋好友聚拢来吃鲜肉喝酒,就形象的叫做喝刨汤。
我在屋里喝一会儿茶,剥一会儿花生米。看见女主人还在锅里往筲箕里捞起煮得半熟的米,知道今天的刨汤还得有一阵子才好,心里有些不耐烦了。
这时,女主人的生父也来了。老人戴着黑毛毛的雷锋帽,穿一件天津蓝中山装,拄着一根拐杖,两脚外张的很厉害,背着一只小花背篼。眼睛有些白内障的迷蒙。小女孩很亲热地跑过去拉着外公,娇声娇气地说请外公外婆吃杀猪酒。
女主人的老公刚刚去世不久,留下两男一女。
前头几天,刚刚和自己七十多岁的母亲拌了嘴,宰杀过年猪都不好意思亲自去请母亲来喝刨汤,都是叫正在上中学的二儿子去的。 因此,今天就只来了女主人的父亲。
老人家曾经是志愿军战士。在朝鲜战场上是一位连长的警卫员。
……美国的飞机厉害啊!我们白天不行动,一个团、一个连就几个人出去,找好宿营地,晚上行动,战士自己的被条或铺或盖,将就着宿营。仗前,每位战士都要写决心书,保证要杀几个美国鬼子......老人翘着二郎腿在灶口冒出的火焰前,似乎是在朝鲜的冰天雪地里烤火取暖驱寒一般。
聊着聊着,老人情不自禁地很唱起《中国人民志愿军战歌》来——
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保和平为祖国就是保家乡
中国好儿女齐心团结进
抗美援朝打败美帝野心狼
哈哈!那时,真的不怕美国鬼子。那像现在这样,一说起美国就畏惧三分。还是毛主席啊、邓小平厉害,说打就打,赔钱也要打。那年对越自卫反击战,我们不是赔钱吗?黄家坝都用杨民印的钱。
我也记得,八九到九一年间,教师和工作人员都没有人民币发放工资,就用支票。支票上面盖着男柜员杨民的印章。“杨明”二字就是宋体的,很粗燥,极容易伪造。黄家坝的人都说杨民厉害,都在黄家坝发钱了。
日子那么紧,但是都没有怨言。老人似乎为自己,也为那时的黄家坝人乃至中国人找到了自信。
……
我问,你还会其他的朝鲜歌曲吗?老人摇摇头说,就会这首……
我说我给你唱一首电影《南江村的妇女》的歌曲吧!
在祖国温暖怀抱里
奔流的南江啊
在战火弥漫的年代里
英雄的战士
冒着枪林弹雨
日夜守卫着你
你永远放光芒
你的功绩无比辉煌
啊 南江
故乡的江
啊 南江
胜利的江
在三千里江山中
你是幸福的江
流啊 流啊
环绕在金刚山下
蕴含着爱国妇女的精神 满载着爱国妇女的歌声
啊 南江
故乡的江
啊 南江
我的母亲
……
老人大概是受了歌曲的感染,食指头一摇——还是共产党好啊!没有想到还给我们这些老家伙发钱,还越发越多。问每月发多少,说是原来100元,现在涨了发300元了。
我老是记不住老人家所在部队的番号,都问了好几次。
“39军119师34团”——老人家说一辈子都记得!我找来一个香烟盒子,用笔记上。
也是哈,对于我们来说,“39军119师34团”就是难记的数字。对于老人来说,“39军119师34团”就是一段经历,一份情怀........
在我们说起志愿军的事儿的时候, 杀猪匠已经在阶阳上把外面打整干净的死猪一分为二了。把死猪一分为二的过程,我们这里叫做“剖边”。猪的脊梁上脂肪的厚度用手指衡量。并着手指,一比划,嗯!这猪肥哟。有五个手指宽的膘,叫做巴掌膘,依次次为四指膘、三指膘、二指膘。一指膘就叫做得哄皮皮(一张皮子)。这猪喂的是熟料,肉是“绿色环保”的。
白花花的膘肉,很嫩,暗红的瘦肉很是诱惑人。
对于灶背后活路情有独钟的老婆在亲自操刀了。现在的农村,婚宴酒席颇多,凡是帮忙煮饭弄菜的,除了以前一人一包烟以外,还要分发崭新的围裙和袖套。酒席多了,围裙和袖套也多,放在家里闲置不用。一待有客人来,你有兴趣帮忙煮饭炒菜,完全不必担心弄脏了你的衣服。
老婆套着女主人递过的围裙和袖套,就像是在自己屋里一样自在地操起刀来……
坐在灶前,烤着红红的柴火,老人的脸上看得出志愿军永不磨灭的痕迹。79岁的人了,虽然脊背弯曲了,脸上依旧生动。老人又在灶前陪我东一句西一句的说起灾荒年的凄惨和朝鲜的寒冷。
一下又说起自家门前的飞水岩来——
原来,飞水岩满河都是竹子。两河岸的七八十户人都造纸,造纸、卖纸、买纸,好不闹热。灾荒年一饿啊,就只剩下几户人家了。眯着眼睛花白头发的庹哥说他是“死去回转来的”。他们一家人饿死了6人,就剩他和他的姐姐。
姐弟俩都是“死去回转来的”,庹哥反复强调。似乎还在忌惮那挥之不去的劫后余生的恐惧……
趁着饭菜还没有弄好,我去了一趟飞水岩桥边。
从龙塘的龙孔岩悬崖间突泄出来的千古老水,蜿蜒流经此处,穿过美观的石拱桥后,在二汪水潭做两次短暂停息,然后,陡然从很高的石岩上飞泻而下。
飞水岩由此得名。
传说,飞水岩的石拱桥顶上,原来挂有三柄铁剑。据说是造桥的师傅用牲畜鲜血祭奠后才挂上去的。清朝年间,彭水一蔡姓富豪为保自家千秋家业,高薪聘请风水先生寻访至此,造就此桥。
石拱桥是彭水河堡街(现又改回原来的名字,叫绍庆街)的命脉。据传,某年间,彭水一场地震,飞水岩洪水猛涨。彭水的绍庆街(河堡)一阵乱摇。一蛟龙闪着两只明晃晃的眼睛,企图穿桥而过。说时迟那时快,桥顶上的三把铁剑一起呼呼作响,焕发红光,一剑率先刺进蛟龙脊背。两盏明灯似的眼睛瞬间熄灭。蛟龙和那一柄铁剑,不知去向。
飞水岩水息了,绍庆街也就停止了摇晃……
在石拱桥下的水潭边,我偶然拍到了一水凼里绝佳的画面。原来是觉得水凼里有一些微生物留下泥巴的痕迹,回家处理照片时才发现,水凼像一面镜子,河岸上的树木枯枝倒影其中,竟成了一幅绝妙的水中镜画。
飞水岩桥下那只锈迹斑斑的铁剑,依旧悬挂着。
远远听见“吃饭了”的喊声。回到女主人家,见阶阳上已经摆好了饭菜。席间,老人和庹哥又说起了飞水岩。说大战钢铁前,桥的两端都有很大的树木,有两棵柏树和两棵水红树。树的枝桠伸展着护住了石桥。小孩子在桥下桥上玩耍时,可以爬上树去,再攀着树丫去仔仔细细瞅看那会焕发红光斩杀蛟龙的“宝剑”。
可惜不久就丢失了一柄剑。就剩下现在一柄孤零零的铁剑了。酒过两巡,陪我喝酒的年轻汉子宽阔着脸红着眼睛说起那剑的神奇——83年涨了一次百年不遇的洪水,出现了奇特的现象,洪水没有从桥底下过,而是从桥的两头漫过去的。
都说原来桥下的剑是二雌一雄三剑。专镇蛟龙,防止蛟龙作浪捣毁石桥。
即使是孤剑,蛟龙还是很惧怕,不敢从桥底下通过……
那把孤剑,该是雌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