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筐篼】友情劫(小说)
一】
一辆香槟色雪佛兰轿车,缓缓停靠在天府大道右侧、省文化馆院门口。童南弯腰从车内出来,手搭车门向司机笑道:“替我谢谢你们吴总,说老同学晚上请他喝酒,你也一起来吧!”
“不客气啦,童主席,有用得着的地方,你尽管来电话吩咐,吴总说只要你在蓉城这个地界上,这辆车一天24小时听候你调遣,呵呵。”
“哎呀,老同学就是老同学,这样说我多不好意思呀,行了,啥也不说了,回见吧!”,说着,他向车里扬手道别,礼貌地站在原地目送车身远去,才往大门里面阔步走去,经过院内长长的绿化带,来到馆门前。
这里已经聚集了来自全国各地的书法界名流,也有双料的书画界人士。有留着披肩长发和络腮胡子的诗意俊男;也有其貌不扬、看上去没有一点艺术家气质的“凡夫俗子”,但当你与他们鹰一般的目光对接时,会被艺术家那股洞悉到你内心的穿透力所震撼,然后赶紧将目光闪开,躲到一个不易被察觉的角落去,埋头看本次“中日友好交流书法展览”宣传手册。
当然,童南不用,他是本次展览会日方代表陪同名单上列席成员之一,也是书法界北方协会副主席,更是中国书法家协会的会员。从他到处散发的名片上排列密集的头衔来看,就很让人眼晕。其实,他此次欣然接受邀请,除了作日方代表的陪同使者外,主要目的是来蓉城面见一位日思夜想的女性画友,也曾是他的梦中情人——殷姗姗。说是梦中情人,事实上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充其量也只能算一对天各一方的柏拉图式恋人。
昨晚从J城乘飞机来到本市后,他一下飞机就给她打电话,之后两人在童南下榻的民行大厦见了面。这是他们自北方殷姗姗的出生地分别三年后,第一次在她现居的南方城市见面,激动之下,他邀她列席中日友好接待成员的晚宴,席散又随他去机场接日方出席本次书展的与会代表,那时,已经是凌晨一点。
步入中年的童南,早在十年前初见殷姗姗时,就有种怦然心动的感觉。那时他还没谈过恋爱,看见她第一眼,就认定她便是他今生要找的另一半。可在殷姗姗看来,他不过是个比实际年龄略显老成、样貌不尽如人意、气质却十分优雅的青年,除此之外,没有更特别的感觉。
童南刚想到这儿,就看见殷姗姗从馆内走了出来。一晃又三年没见了,三年前他在她的故乡跟她相见,是早前在电话上约好的,好在他J城的家与她的故乡毗邻,也算是她的老乡,他作为东道主,在她的故乡恭候她,也能让她感到一丝温暖之意,毕竟这种恭迎驱走了久别家乡的生疏。只是她当年在北方生活时,还不知道有他的存在,这便是人生的一种错过。
“你看看,主人没到,客人倒先来了!这让我多不好意思呀。”童南说着迎上前去。
“没必要把我当客人,在这里你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客人,咱们都是十年的老友了!再说,昨晚不是见过面了吗?何必拘礼呐,我刚才没见你来,自己先进去走马观花转了转,大概有了个粗略的印象,感觉这次参展的作品规格相当不俗。”殷姗姗平静地道。
童南边听她说话,边认真端详着这位昔日的梦中情人。昨晚虽说已经见过面了,但那是在灯光下和夜幕中的感觉,让人有种如梦如幻的朦胧感,和此刻在晴朗阳光下真实的观感确有不同。此刻,他清醒地发现:她比三年前微微有些发福,从她脸上已经能明显察觉皱纹和暗斑的痕迹,但气质仍是蛮出众的。
十年前的她,不论在月光里还是在阳光下,都经得起推敲和鉴赏,肌肤都是那么净白细腻,一双情感丰富的眼眸,仿佛会说话一般,随时向大家传递着友爱与和善,最让他迷恋的还是她那一脸清秀,如一轮满月,高雅而圣洁,仿佛她一生下来,就应该跟艺术有关。和她在一起,能让人感到如清泉般汩汩流淌着的柔情遐思,那样真诚,清澈见底,至少当时他是这样认为的。正是这种挥之不去的完美印象,召唤着他一直以来对她的款款深情与身体里那份藏匿了多年的莫名渴望。他暗下决心:这次无论如何也要把和她之间的关系,来个实质性的推进,而且当下改革开放,情人盛行,从友人发展到情人,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事,才不会留下遗憾。也许这样做,对他们保持了十年的纯真友情来说,可能算是个劫数,但他一直对她心存的占有欲,却随着年龄的增长越发强烈。内心的猥琐,让他试图把她从人多眼杂的展馆门口引开,便小声说:“到那边说话吧。”
“神神秘秘的,你要跟我说什么?”她忐忑不安地跟着他来到一棵大树下。
“一会儿你早点回家等我,我下午去你家看看,行吗?”
“行啊!你随时可以来我家做客,这也没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十年的友情,是应该请到家里好好招待一下。”
“不,我的意思是过了今晚,我就要陪展团人员去游览这附近的名山大川,然后直接飞回北方,以后还不知能不能有机会再见呐,而且我一直宿愿未了,从十年前第一次见你,这种欲望就一直盘旋在我身体里,蠢蠢欲动了好多年,心有不甘呐,你应该感觉得到。”他说这话时,表情显得有些焦渴和躲闪。
“哦,那好,反正我刚才已经看得差不多了,我这就回去准备准备,看给你做顿什么样的筵席,来招待你这位远方的贵客。”殷姗姗道,并想起了三年前,两人差点失去理性,突破纯洁的友情与道德防线,要不是她一直坚守——她实在在那方面对他产生不了兴趣,也许他们十年的友情早就变味了。好在十年来,他们一直靠书信和电话交流,那时写信还是最普遍的异地交流方式,甚至还没有普及私家电话,连照相机这种工具,都还属于专业垄断器材。偶尔见过两次面,她对他总是淡淡的,纯纯的,绝不超出友情的界限,因为她很珍惜这份纯情,觉得友情比爱情更牢固,更值得依托,所以她一直不敢放任他有太过分的举动,这次她感觉得到来自他那方面按捺不住的危险,但不管怎样,她都要保持内心的镇定,不然这麽多年的友情就会毁于一旦。她永远只信奉一个真理:情人是别久情疏;友谊是愈久弥坚。
“不用了,中午我要陪中日友好代表团一起就餐,晚上还要和老同学一起聚会,他现在是本省书法界名流,姓吴,职业是公司老总,刚才就是他让他的司机送我过来的,时间安排紧急,我只有下午有时间去你家看看。”
“哦,那他人呢?”
“他今天有生意要谈,来不了,你也不用急着回家,走,我陪你再进去转转,顺便合个照,彼此留个纪念。”
“也好。”她答,想起十年前第一次见他时,他正忙着筹备画展,白天根本离不开办公室,只有晚上他才抽身跟她在北京博物馆附近散散步什么的,那时更没有照相、合影的条件。第二次在家乡见面,两人也忘了带相机出门,所以也没有合成影,这次务必要弥补,因为见这第三次面之后,这余生还能否再见,谁也无法确定。
他们并肩走进展馆前厅时,正好赶上开幕式。所有到场的名流和参展嘉宾以及日方代表都已齐聚一堂,然后是省级领导致欢迎词,中国书法家协会副主席讲话,最后是组织者宣读与会人员名单,当念到童南的名字时,竟被冠以“青年书法家北方分会副主席”的头衔,殷姗姗骄傲地看了看身边的老友,她为能认识这样一位地位名望都蒸蒸日上的朋友,而引以为自豪。童南也回应给她一个模棱两可的眼神,其实内心还是有点难以掩饰的自鸣得意。
开幕式结束后,人们纷纷走上前厅的楼梯,拾级而上,缓缓涌入展厅。
在展厅里,童南手拿相机,游刃有余地周旋于日本老友和殷姗姗之间,并随时为两人选择精彩的作品作背景,拍照留念。
殷姗姗知道,五年前童南去日本游学两年,以书法为媒介,结交了几位日本朋友,这次来本市与她会面的机会,就是眼前这位日本老友指名要他陪同,才获得这样的机缘。当年在日本期间,童南的书法很受日本人推崇,他还收了几位日本学徒,赚了不少他们的学费。他曾跟姗姗聊过日本人,说他们对他很友好,不像中国人想象的那麽凶狠,他让姗姗不要从战争的阴影中去看待今天的中日民间友好往来,因为他经历过所以才有发言权,姗姗对此倒没有什么偏激的想法。
童南为殷姗姗挑选他认为精良的作品,作为她拍照的背景,给她照了几张相,然后他把相机交给殷姗姗,让她帮忙为他和日本老友拍合照,转而又请日本老友为他和殷姗姗拍合照,这样折腾了一阵,展览也参观得差不多了,殷姗姗表示先行告退。
童南用日语和日本老友交代了几句,便对殷姗姗说:“我送你到大门口。”
“不用了,你忙你的,反正下午还要见面的。”
“走吧,我在前厅给你照张照片,也好留个念想。”
“你呀,还是那么心细。”殷姗姗脱口赞道,然后问,“你用日语和日本朋友说什么哪?你说日语真好听。”
“我说你先看,我送一下这位女士,马上回来。”
“你看这多不好,把人家晾在一边,你可是专程陪他的,跟我你还用客气啊?”
“不是,我突然想在前厅的横幅前给你照张相,若干年后,你也好记得为什么到这个陌生的前厅里来啊。”
殷姗姗不再言语,心里暗暗感激他一直对她保有的那份细腻和周全。照完相,她随他走出了前厅。
“行了,下午还要见面呐。”他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腕,含情脉脉地笑道。
“那好,我回家等你。”
“嗯,下午见!”
“拜拜!”殷姗姗说着,向他摆了摆手,转身离去。
二】
回到家后,她简单地吃了顿午餐,便开始收拾屋子,准备迎接客人。此刻,家里只有她一个人,老公出差去了郊县,要到晚上才能回来,儿子读寄宿小学,每个周末她才去学校接孩子,反正现在离周末还早。
除此之外,异样的担忧一直盘旋于她的内心:单独在家里招待一个远道而来的男性友人,而且又是当年追求过自己的男人,会不会不妥,万一把持不住,做出超乎友谊的举动,她还怎麽有脸见老公和孩子?这不是她想歪了,早在十年前他就冒犯过她,三年前又差点逼她就范,这次恐怕也是旧愿未了,执意想了愿才来的。
她很矛盾,从十年前的初遇,到三年前的重逢,她都不想和他做出超越友情界限的事情,她想和他一直保持纯粹的友谊。虽说男女之间纯洁的友谊是件遭质疑的事,她认为那是世俗偏见,她甚至觉得自己能够用事实击溃这种偏见,她和他保持了十年纯洁的友谊就可以证明这一点。尽管十年前他在花前月下强吻过她的唇,还袭吻了她的乳房。三年前,他又把她压在了旅馆的床上,最后她还是死命保住了自己的贞操,坚守住了最后一道道德防线。
当时他对她的执拗很失望,可是,他并未因此而中断他们之间的友谊,更没有放弃对她身体的渴望。这次他的出现,似乎只为了这个宿愿而来,这让她心烦意乱,左右为难。
怎麽办?殷姗姗的内心充满着矛盾。虽说现在和十年前相比,人的思想已经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开放,但对她来说,这不仅仅是为了捍卫自己的贞操,关键是有些人只能做朋友,如果从朋友发展到情人这一步,也许就是友情的终结,或者更糟,最后连情人也做不成了。也许在很多人看来,情人是个不光彩的角色,结束或许是件好事;而失去一份异地相隔却持续了十年的友谊,那将是一件多麽令人遗憾和惋惜的事。
在友情与道德之间权衡、徘徊,殷姗姗耳畔仿佛传来了列车由远而近的阵阵铿锵声,渐渐地把她带回了十年前的场景……
乘坐在从南方开出的列车上,夜以继日地穿越几千里江山,跨过秦岭,越过长江,终于让殷姗姗在火车上就感受到了北方扑面而来、久违而熟悉的寒冷气息,尽管已是南方春暖花开、北方冰雪消融的三月。
当她拖着笨重的行李,出现在中央直属某部共青团办公室门口时,虽不能用蓬头垢面来形容自己当时的狼狈相,但连日的长途劳顿,确实让她有点不好意思站在政府高级机关门前,让自己疲惫的尊容亮相。
“请问你找谁?”正对门第一张办公桌旁,正在埋头写书法的青年,听见动静忙抬起头,放下手里的毛笔,从座位上站起来问。
“我是代表南方工厂,来送参展作品的。”她拘谨地向他作了介绍。
“哦,欢迎欢迎!旅途辛苦了……”他细软而温柔的话语,如春风扑面而来。走到近前时,她发现他是一位欧范儿青年,有着修长的身材,面色白里透红,一头微黄的自然卷发,文秀中透着早熟和沉稳。这可能缘于当时并不多见的卷发所致,使他看起来非常洋气。他向她伸出右手,轻轻握了握,接着说,“我代表部共青团组织,以本次书画展理事的身份,欢迎你的到来!我叫童南,看上去你有些累了,走,我先送你去住处休息吧。”他说着,接过她手中的行李,而且恨不得将所有重负都揽在自己身上,好让她马上轻松下来。
殷姗姗随他离开办公室,跟在他后面经过一条长廊,走出了气势恢弘的办公大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