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长军回到家，照常胡乱地扔了鞋子，扔了外套，直接躺到沙发上，并在第一时间打开电视。长军并不刻意要看哪档电视栏目，进家就开电视也只是他近些年养成的习惯而已。在沙发上躺了十几分钟，电视频道都换了几个了，长军才发现，厨房里没有他已经同样习惯了的锅碗瓢盆的响动声。
　　 “晓丽，晓丽。”长军欠身喊了两声，没有回音。“这人，哪儿去了？”长军坐起身准备去看个究竟。这时，茶几上散着的几页纸引起了他的注意，他随便拿起其中的一页。
　　 “你不会已忘记我了吧？离开你的这段日子，我总是心神不定，眼前总是你的影子，你的微笑，你的眼睛。我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爱上了你……”
　　 “爱上……谁？”长军的脑子还没有完全从闲散状态进入纸上的文字内容，等他第二秒反应过来，一个激灵，他急急抓起剩下的几页，草草整理一下找到信的开头，眼睛发直地看了起来。“怎么可能？就她？晓丽？不可能！”一时间，长军脑子严重短路，信上那些文字传递给他的第一信息是震惊、疑问和否定，等他眼睛最后落在落款处的“宁毅”这个非常男性化的名字时，他不由地跌坐在沙发上，再次把信胡乱地再读了一遍，越看心里越虚得发毛：“行啊，晓丽，悄没声息地，也会玩情人游戏了。”长军火从胆边生，燎得他想马上找到晓丽问了究竟！
　　 可真的门响了，长军却赶紧把信扔在茶几上，自己跑到卧室躺下。
　　 “长军，长军。”晓丽进门后习惯性地叫了两声，然后，厨房就响起水声、切菜声。
　　 “她居然敢？！”长军躺在床上，眼睛死死盯着屋顶，满脑子都是晓丽那看不出丝毫“动静”的脸，“晓丽那么单纯、生活那么平静，怎么可能……出墙？！”女人太可怕了，太可怕了，长军想着进进出出、朝夕相处的他居然在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症象的情况下，晓丽却会收到那么一封情书，他的心不由地打颤。“也不可能哪。就晓丽那浅得能照出人影来的城府，怎么着也玩不出这么大的深沉！”长军经常嘲笑晓丽“浅”得什么都挂在脸上，开心不开心的，看了她的脸就能知道。“你能不能稍长点城府，不像个孩子似的永远那么天真？”长军话是这么说，但他很乐得自己有这么个“浅水”老婆：晓丽多好伺候哪，遇到不高兴，三句话就能被他哄得云开雾散见太阳。居家过日子嘛，就得这么简单，夫妻间就得这么清亮，什么事都不藏着掖着，长军早已习惯他与晓丽的清澈见底，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他一直轻松愉快，他最怕自己像单位有些老爷们那样经常寻思着跟自己老婆斗心思。累！可，晓丽这是演得那一出？跟他也斗心思了？这样想来，长军心里又乱哄哄地心烦意燥，他翻个身，扯过被子垫在头下。等厨房传来油爆锅的声音，长军的思绪转了“向”：“晓丽不会的，她天天还是一副老样子，完全没有像是有情人似的神不守舍的呆相。一定是那个该死的什么‘毅’在单相思。”这样想来，长军心里顿时一轻，不再那么堵了。
　　 “吃饭了。”晓丽又在叫。
　　 走出卧室，长军看到茶几上两个菜、一个汤——自从儿子上大学后家里就他们两人，长军喜欢边吃饭边看电视就要求肖丽把客厅的茶几当饭桌。开始，晓丽不同意，坚持在饭桌上吃，说是“两人白天上班见不着面，吃饭的时候家人才可以聚在一起说说话，闲聊一会”。“说什么说哪，老夫老妻了哪有那么多话说。”电视节目勾得长军不耐烦地否决晓丽的“坚持”，自己端了碗坐到沙发上去边吃边看。僵持了几天，晓丽发现边看电视边吃饭的长军总不好好吃菜，只得妥协把饭菜搬到茶几上。
　　 晓丽已开始吃饭，电视上《同一首歌》唱得正火。长军的视线不自主地巡视了一下，看到，一个大纸团被随意扔在垃圾篓里。
　　 长军坐在自己的专座上，吃饭。
　　 晓丽继续盯着电视，也吃饭。
　　
　　 二
　　 晚上十点，长军听到晓丽关了电视去洗漱，也马上从网络游戏中退了出来。
　　 “今天这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啊。”看了一眼长军，晓丽浅浅一笑。
　　 “再往西，西的尽头就又是东了。”长军重重地把自己摔在床上，弹簧床垫把两个人都弹得一阵“颠簸”。
　　 晓丽看看长军，不再说话，只是把被子扔在他的身上便随手拿起报纸。
　　 面向晓丽侧卧的长军悄悄地睁开眼睛盯着专心读报的晓丽：晓丽脸上的皱纹还不是很明显，面色里有一种磁的釉质；因为爱笑，嘴角有几道非常漂亮的弧形纹路；台灯柔和的光线中，几根白发俏皮地若隐若现。长军看得发呆，突然觉得读报的晓丽安静得美得出奇，突然意识到自己已很久没有这么近距离、这么仔细地欣赏自己的老婆了。
　　 “傻看什么呢？不睡觉。”晓丽笑着用报纸轻轻拍拍长军的脸，顾自躺下并随手关了自己床侧的台灯。
　　 “没什么。”长军嘟哝一声，翻过身背对着晓丽。
　　 “没什么是什么？”晓丽俯下身揪揪长军的耳朵，温温地吹了一口气。
　　 “你也爱他吗？”长军闷声闷气、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别听他瞎闹。”晓丽转过身，淡淡地说了一句，很快，均匀的呼吸声响起。
　　 “谁瞎闹？那家伙？可那家伙是谁？”黑暗中，长军翻来覆去睡不着。“那家伙居然还敢问晓丽是不是记得他，还敢问是不是爱上了晓丽。”越想越乱，那个叫什么毅的家伙在他脑中如一团鬼影子搅得他实在睡不着，索性翻身下床，坐到沙发上点燃一只烟。黑暗中，烟头腥红色的光灼痛长军的思想。
　　 “如果真如晓丽所说，只是那家伙瞎闹，那么晓丽怎么想？”长军想着，目光落在垃圾篓上。纸团还在，只是上面有几片果皮盖着。他捡起纸团、来到书房、展开纸团。正是那封信，鹅黄色的底色，字体并不是特别成熟，连落款处的名字笔迹也缺少男人特有的遒劲。“小样儿。”长军蔑视地撇了撇嘴。他从来认为，笔迹是一个人性格的外在表现，把字写成那样，还敢爱你家的老婆？他不屑，把信重新揉成了团，扔在一边。但即使揉了信，信的内容还是挥之不去——也是，这样的内容，哪个男人能轻易挥之即去！长军怄火。“晓丽什么意思呢？她显然是故意让我看到这信的，这是肯定的。”这样一想，长军不由地想笑——这是晓丽经常玩的小把戏。平时晓丽遇到跟他说不通的事，比如别把臭袜子乱扔了、洗脸毛巾用了要叠方正了之类的鸡毛蒜皮写成“小条条”放在桌上或贴在墙上让他自己去看去想。“领导，你直接下令就行了，咱别整这些一号文件行不行？”大多数情况，他会举着“小条条”嬉皮笑脸，然后，屡教不改。今天这“小条条”却让长军不能笑得那么轻松、坦然，“小丫头这是要说大事咧。”因为长军年龄比晓丽大近五岁，所以，从恋爱到结婚长军一直称呼晓丽“小丫头”。晓丽也乐得享受“小丫头”在家里的特权：做饭、收拾家务，而且越做越有感觉，越做越有“领导风范”，晓丽的状态让长军意外到欣喜：没结婚前他还担心20岁的小丫头可能还只知道玩，不会过日子呢，没想到……太好了！把长军兴奋得马上给晓丽封个“领导”让“小丫头”大权独揽，他自己乐得跑“龙套”。一家子其乐融融，长军觉得天大的幸福也不过如此。可……！一个“可”转折得让长军心里发梗，随即又暗自松一口气：还好，晓丽这只是在让我知道，她有人爱了。
　　
　　 三
　　 结婚那年，晓丽二十岁，刚刚到国家法定结婚年龄。
　　 是晓丽妈妈替她的女儿相中了年长女儿几岁的长军，说是男人大点知道疼老婆，晓丽也就欢天喜地地嫁了。
　　 婚后，开始感觉特好。其实，到现在，也没有什么不好啊，长军抵触“不好”。噢，一定要说有什么变化，也只是近几年，年纪大了，床上的事少了，他和晓丽缠在一起的时候也相应少了。更多时候，是晓丽占着电视，我占着电脑，各自为阵，谁瞌睡了谁自己先睡。这也没什么不好哪！谁家老婆老公不是这么个过法！长军还是不觉得他和晓丽没什么“不好”。
　　 “长军，睡了。”有时，夜深了，晓丽应该是睡了一觉醒来吧，端一杯热水放在还鏖战在游戏中的长军手边。
　　 “我再玩会儿，你先睡吧。”多半时间，长军眼睛也不抬地说。
　　 “你不觉得我们的生活少了点什么吗？”有时晓丽也会攀在他肩上，软软地问。
　　 “少什么，老婆、老公、孩子、老人，一个都不少。”长军总是皮皮地笑着敷衍晓丽，又沉在游戏中。
　　 “那时真好。”今天，长军突然心生感慨。
　　 那时，他们一家经常外出野餐。一辆自行车，前面坐着儿子，后面坐在晓丽，晓丽手上护着午餐篮子。
　　 “要让儿子多接触自然，这样男孩子长大才会心胸宽广，将来心理承受能力才强。”晓丽非常重视儿子的健康成长，长军当然坚决拥护。
　　 每次目的地的选择都是随机的。长军骑着车边走边注意路两旁。只要看到有块比较平整的空地，有草、有水，一般就会马上停车。
　　 通常，长军会躺在草地上或睡觉或望天，晓丽则带着儿子要么在小河里捉蝌蚪，要么跑在草地上追蝴蝶，笑声不断。
　　 “小蝌蚪，回家了，回家找妈妈了！”在儿子欢快的叫声中，晓丽总是和儿子一起扒开临时修建的小水池，把他们捉到的小蝌蚪再统统放生。
　　 回忆着并不遥远的往事，长军好像在欣赏一幅自创油画，内心竟生出万分感慨，“我确实已忘了太多的事和感觉了。”长军被烧到手指的烟头烫得惊了一下。
　　 “今天开恩了，整这么多菜，好吃、好吃。”只要饭桌上有好吃的，长军总是欢天喜地。
　　 “就知道吃，也不问问为什么？”晓丽多半会嗔怪地拍拍他的头。
　　 “好吃就是硬道理。”长军总是嬉皮笑脸懒得深想。
　　 “今天可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哪！”晓丽惊呼，表情夸张地痛心疾首。
　　 “那就更应该吃好。”长军一副油盐不进和模样，笑着吃得更欢。
　　 女人总是喜欢搞些累人的日子来记，毛病！长军最烦记那些麻里麻烦的纪念日，偏偏晓丽乐此不疲。
　　 “你……”经常是晓丽被气得无可奈何，也只能跟着恨恨地把饭菜噎进嘴里，再懒得理他。
　　 “那是呀，那么多日子，我怎么记得过来呢。你也知道我这人就是天生的纪念日健忘症嘛。”见晓丽噘嘴，长军还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总有理”样。
　　 此刻想着以往的生活细节，长军也觉得自己确实有点没肝没肺了。“嗯，晓丽应该没有问题，有问题的肯定是那家伙！自作多情！”长军摁下烟头，最后确认。
　　
　　 四
　　 是得做些改变了，今天晓丽只是小小地提醒我一下，如果哪天她真的心有所属，悄没声息地飞了，那……！想到“飞”，长军的心悸动不已。不行，坚决不能再这么懒散下去了，得为自己约法“三章”，让自己表现得优秀一点，把日子过得有声有色牢牢拴住晓丽的心。说行动就行动，长军马上着手策划。
　　 首先，不再进门就把鞋子、外套乱扔，害得晓丽总是N遍地提醒、N遍地摇头：要讲卫生，要讲秩序，男人也要维护家庭整洁——男子汉大丈夫不能为这一点小事难倒，长军为自己制定出第一条规章。
　　 每晚游戏时间不超过10点，要和晓丽同时上床，并至少一周过一次“组织生活”——长军坏笑。第二条，他自己马上举双手通过。
　　 再有，每天陪晓丽做饭而不是总在客厅等着，像个永远的客人。要有主人翁精神——长军很满意“主人翁”这个说法，因为晓丽经常说他是他们家的长住客人。
　　 最后，要花时间制作一个很私人的小本儿，悄悄记录下家里所有人的生日和我们自己的纪念日，尤其是结婚纪念日，到时候一定要有鲜花或小礼品相送——不用再考虑了，现在可以马上着手！长军对自己指令道。
　　 不过，晓丽的缺点也一定要向她严肃指出，要她积极配合自己共同让他们的感情与时俱进——做人要有原则，做男人要讲策略，长军抿抿嘴角，微微一笑，为自己的“策略”得意，更为“与时俱进”这个词用在此处所弥漫出的温度而心动。
　　 首先，晓丽的生气最让他头痛。她要是生起气来，就是一百个不理你，就只一个动作——流泪、流泪，流得让你心发慌、头皮发麻。长军经常怀疑，晓丽身体内部是不是装了自来水笼头，拧开就能来水。这一条一定得改，最受不了她这个，长军皱着眉想怎么才能让这条被晓丽愉快地接受——咱有事说事，多大的人了，哭什么哭哪！
　　 还有，就是洁癖。虽然晓丽从来不承认自己有洁癖，但长军认为那就是烦人的洁癖。你哪天高兴才来一点兴致想亲亲她什么的，她一定会小手一挡：刷牙，刷牙去！搞得你立马没了情绪，长军恨恨地想。
　　 刷牙，刷牙！我们的初吻也没有刷牙嘛。就在草地上，就那么随便坐了闲聊着，就那么突然想吻了，就吻了。当时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还觉得晓丽特陶醉。这个事长军不知给晓丽说了多少遍：情绪是即时的，要好好把握，她却就是个“刷牙去，刷牙去”。唉，郁闷。
　　 “我可是把我们晓丽完整地交给你了，你要好好地珍惜我们晓丽。”婚礼上，晓丽妈妈把晓丽交给长军的时候，眼里闪着亮晶晶的泪花，语调无比郑重。
　　 “我知道，一定，一定。”当时，长军觉得晓丽妈妈真是担心多余，他怎么会不好好珍惜晓丽呢！
　　 从认识晓丽到今天，什么时候长军都觉得晓丽就是他的，他都是捧在掌心里的。不过疼爱的形式嘛……可以与时俱进，嘿嘿，再次想到“与时俱进”，长军不由地笑了。“反正、反正，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我的老婆，我爱，绝不允许哪个坏小子无端惦记、非法侵占。”长军咬着牙，想罢，把烟掐灭，重又刷了牙，回到卧室。
　　 晓丽还在睡着，极其安静的神态。长军把自己轻轻地放在床上，再把一只手轻轻地搭在晓丽侧卧着的身上时，竟有一种久违的颤栗麻酥酥地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