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吃几大碗饭也总填不饱肚皮的年龄，要是论调皮捣蛋绰绰有余，割草放牛也凑合，但在这碾豆子的节骨眼上，我最不想放假，又逃不掉，不能老在路上玩耍，或者在河套边放自己的羊，只好硬着头皮扮演一下须眉的角色。论圆膀子弯腰割豆子，还没攒够大人的力气，挥起鞭子赶驴车，又是黄毛丫头，还没学会驾辕喝牲口；跟着娘和小媳妇们去拾稻穗，心里虽不怎么别扭，却也像蚂蚁在血管里爬。于是，我那还算健壮的爹就打发我到豆场上拉下手。
　　 每天早晨五点多的样子，重重的夜气就悄然溜走了，不肯起早继续瞌睡的我，迷迷糊糊之中，突然听到邻家长长的一声牛叫，或者是谁清脆的鞭哨，不待父母呼唤，就会条件反射般地一骨碌爬起来。连脸也顾不上洗，抓起厚厚的粗布褂子往村里的豆场跑。因为我好歹还知道，农家衡量一个女孩子的好坏，主要是勤快与乖巧，并不是班主任在期末评语中的刻苦学习，努力上进。更何况，老奶奶常常念叨的娃娃勤，亲死人。虽然让人耳朵生茧子，无形中已经融化在我的血液里。
　　 豆场上那一堆堆威风凛凛的豆棵，堆积着大叔家，和二叔家还有我家大半年的血汗。又高扬着三家子丰收之后的喜悦与激动。赶在太阳爬上豆垛之前，必须先把豆场清理好，这也是多年来雷打不动的规矩。大叔，二叔，爹还有三叔都是老把式，摊场自然是他们的拿手活。大叔和三叔哪里会示弱，挤上前去要跟着父辈练手艺。这样一来，把高高的豆垛从头到脚一点点搬开来，再手忙脚乱地把一个个粗壮沉重的豆捆子拖到父兄们面前，供他们稀里哗啦地迅速摊开，无疑就是我和堂哥清水义不容辞的责任了。
　　 尽管三家搭伙做庄家，但老弟兄们厚道诚实讲义气，不管轮到给谁家碾场，都是争着抢着要显示自家的人品和本事，而不愿意藏奸耍滑受人谴责。他们还捎带着严加管教自家娃子，动辄就毫不留情的指责一番。大哥清水都娶媳妇了，大叔嫌他摊场摊的薄了，疏密不匀，就高声质问：“清水，你这是在小孩过家家玩？”三哥也长得比土墙高了，在地上蹲久了，站起来要直直腰，二叔就呵斥道：“栓子你怎么老想栽树桩！”每当这时候，大哥清水还敢扮扮鬼脸吐舌头，三哥就可怜的只能紧闭双唇不做声。
　　 此情此景让我心里发慌。我偷偷瞟了父亲一眼，他埋着头摊场，我却觉得他正在不时地瞅着我，好像要把我偷懒使滑逮个正着。他天生的火性子在父辈里是挑头的，苦难酿就得犟脾气又当当作响，此刻，他要是受到大叔二叔的传染，一旦发现我干活不中意，岂能不大动肝火？轻则吆喝几声，重则说不定给我一个抹脖子。想到这里，我不自觉地悄悄摸了一下汗津津的脖子。本来马不停蹄的供货就够累人了，大叔二叔有时候等不及了，就自己起身来挑豆捆。我和栓子心中明白，这本来就是在无声的催促和责备。更急的像疯了似的，两手各拖着豆捆，来来回回不断的小跑，要不了多大会儿，身上已是大汗淋漓。粗布褂子不用说早就扔掉了，此刻还想把单衫子脱了才好，问题我是女孩子，只有忍着。大哥清水见状，大声喊道：“你们俩今天不要做狗熊哈！”三哥也打趣道：“书没白念，饭没白吃！”他们和父辈嘻嘻而笑，我和栓子笑不出声。
　　 牲口拖着又粗又圆的碌碡，不紧不慢一圈一圈地转着，压得暴晒中的豆杆儿嘎嘣嘎嘣，吱哇吱哇乱响。如果一旦听不到皮鞭啪啪响，碌碡也不隆隆滚动了，不用抬头去看，准时到了后晌太阳高挂西南天上的时候，更为紧张的收场之战随即就打响了。
　　 这也是日头最毒的时候，豆场如同烧烤的大火炉，即使穿着凉鞋脚板底下还觉着烧呼呼的发烫。我和栓子夹在父兄们中间，舞起一把木叉子，把一溜一溜碾过的豆棵高高挑起，连续不断的唰啦唰啦地使劲抖动。一片片豆草翻飞，一波波烟雾飘荡，豆场顿时又变成了云遮雾罩的大蒸笼。起初，我也像大人们那样，太阳再毒，烟尘再呛，汗水再多，也总是捂着大草帽，身穿长衫长裤，而不会赤膊上阵。这时候，烟尘滚滚扑打脸面。鼻孔里嘴巴中喉咙处都像被堵住了，出口气都憋人。汩汩涌流的汗水糊住了双眼，蛰的眼角发酸发疼，然后横冲直撞漫过脸庞，像屋檐水那样一泻而下。先是一遍一遍抡起袖子随时擦，擦不及了就干脆撩起衣襟劈头盖脸去擦。这才看到连衣襟上也是乌黑一团。
　　 太阳暴晒，汗水侵泡。还有阵阵灰土烟尘加盟作怪，经过它们反反复复连续加工，衣服就像被浆洗过的一样，变成了硬梆梆刺痒痒的难受了，穿在身上分外别扭。本是急性子，此刻更上火，突然看到豆场上有和我同龄的女孩只穿件红兜肚，光着洁白的膀子干活，心中一动，觉得爽快极了，那才是带劲呢！于是，我也干脆三下五除二，丢带草帽，脱去长衫，甩掉凉鞋，浑身上下只剩一件红兜肚和半截大裤衩，呸！呸！情不自禁朝手心再吐两口唾沫，就雄赳赳气昂昂重新亮相。“哎妈呀，倩儿，你虎啊！”大哥清水惊叫道。父亲连忙大声呵斥：“死丫头，赶紧把衣裳穿上，不然会晒吐露皮的！”可他吼是吼，却不想动手，我也像没听见似的，只顾拔脚向那架碌碡走去。
　　 东北女孩子的劲头上来了，就像那一次被男娃子煽动，竟然从几丈高的土崖上跳下去，连死活都不顾，为的是能挣到那个男娃的一支铅笔。抓起大叉子哗啦哗啦一阵跑，把一堆堆豆棵叉走，抢过推板嗤啦嗤啦猛推，捞起大扫帚呼噜呼噜一阵猛扫，一口气把半个场子扫的亮光。浑身已经变成土胚子泥桩了，而自己浑然不觉。大哥清水嘻嘻直笑：“倩儿妹妹，你挣啥子嘛？是不是想寻婆家了？”哥我平时没看出来，你还真能整景。中，明个轮到我家管饭，哥叫你嫂子擀面，管你三大碗！”三叔却走过来低声劝道：“悠着干，愣出蛮近干啥？”父亲也无可奈何的说：“真是半吊子！”
　　 收完场了，满场的豆棵草籽碎屑堆成一座巍巍的山包，可以稍稍松口气了。可以悠悠的喝口水了。此刻，娘挑来的井水，我双手挣挣把把地抓起铁桶的两只耳朵，咣当咣当豪饮一气，那股冰凉的滋味弥漫心底，就像娘熬着的酸楂汤那样解渴解馋。然后抹把嘴，再张大嘴巴，啊呀啊呀地长长吐气，那舒服劲儿，那惬意劲，不曾在豆场上摸爬滚打得人怎么会想象的出来？
　　 往往在豆场过夜的时候，抱一捆去年的稻草做铺，拉一条棉毯子垫上，捡一块砖头塞在头下，拖着一天的疲乏困倦躺在上面，让一阵阵悠悠的风儿轻轻抚摸，浑身上下所有的毛孔都流淌着舒服。没有心思去数星星，张望月宫里的吴刚和桂花树，也没有兴致扯那些烂杏酸桃般的闲话，或者编一些没鼻子没眼的传闻，只想一丝不苟的歇息一下僵硬的腿脚和酸疼的皮肤。今夜无风就惨了，成群结队的蚊子气势汹汹的鼓噪着，堂而皇之地发起一次又一次进攻。困得睁不开眼睛，只能嘟嘟囔囔的咒骂，或者掀起半边被子呼啦呼啦驱赶一下。可是无济于事因为要不了多久，瞌睡虫就会强行将我们拖入沉沉的梦乡，那时候，如果野狼出现把我们叼走了也未必知道。
　　 也许是半夜时分吧，“嘎扎”一声，闷雷轰隆隆从头顶滚过。忽的睁开眼，但见呼啸的北风裹着豆草和尘土满场飞舞，西边天上正有块块乌云奔涌而来。这是暴雨将至的前奏，正好应验了黑云遮太阳，等不到半夜的农谚。我和大栓慌得不知道怎么办，三哥却大声说：“先占豆棵堆！”我俩跟着他冲向白天刚摞好的豆草堆儿，发疯般撕扯着一溜溜豆草，如果让雨把豆草堆淋湿了，我们守夜还干什么？！于是，一趟趟地跑，只嫌两腿跑得不快。狂风鬼哭狼嚎，尖厉刺耳，又张牙舞爪地刚刚占上的豆堆揭起来，再得意洋洋地抛向空中。我和栓子急了，，只好岔开两个大字，死死压在豆垛上。三哥又找来木锨，铁叉，推板，扫帚，也一股脑压在豆堆上。他还不放心，又哗啦哗啦地推来大叉车。几个人一声吆喝，也不知哪来的那么大力气，竟然吭哧吭哧地把那庞然大物翻过来，倒扣在豆垛上，总算稳稳当当抗住了肆虐地暴风雨。
　　 瓢泼大雨将我浇回家，屋里的燥热之气尚未消散，我不想上炕睡觉，就卸下一扇门支在地上，想美美睡上一觉。父亲听到响动，急忙打听刮风下雨的情况，我只是一问一答“嗯”却没顾得上绘声绘色描述。睡意再次袭来，我迷迷糊糊的进入梦境了。
　　 曾经飘着豆花香的岁月，在我的记忆里尘埃落定。仿佛一本书，需要轻轻的翻开，静静的赏读，每一个细节，每一段句子都渗透着我生命的起起落落，悲欢离合。在某一个黄昏与早晨，想起那些往昔，无不飘着豆花的淡淡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