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大酱(散文)
天溽热,大汗淋漓,浑身上下就会有股大酱味儿。
我说的酱并非肉酱,非菜酱,非鱼酱,非虾酱,而是大酱,是自家用黄豆制作的大酱。大酱是土语,《辞海》中无从查到,可我们山里人一听都晓得。
小时不识酱,呼作煮黄豆。风欺雪虐的冬天,放学回家看到母亲用清水煮上一大锅黄豆,我问母亲煮这些黄豆做甚,母亲说是做酱豆,我懵懂。
母亲煮的酱豆要用一天多时间,夜里去屋外撒尿时,厨房里还是香气氤氲,我和弟弟用饭勺子舀起一些,蹲在锅台旁吃,好香。母亲在里屋故意咳嗽一声,再没了动静。我俩不敢再造次,偷偷爬上炕,钻进被窝。嘴里还嚼着未熟烂的酱豆,直香到翌日早晨起床。
第二天母亲将熟透的酱豆捣烂,在面板上堆成四五个大方块,用牛皮纸包好,一溜儿摆在火墙上面的水泥台上。我示意弟弟:这下完了,今晚再没有酱豆可偷吃了。
到了来年春天,火墙上面的酱豆开始发酵,整个屋子都弥漫着一股臭气,我喊着告诉母亲:“火墙上面那东西烂了,扔掉吧?”母亲说:“烂了好,烂了好,不烂怎么能做成大酱呢。”我又一次懵懂。
等到农历四月初八、十八或二十八(逢八下酱,意思是能发酵),母亲将烂得漆黑的、瘪瘪的大酱块子洗净,去找东院的赵婶来帮下酱。
我问母亲:“为什么你不自己下酱,她家多脏呀!”
母亲拍下我的肩膀:“别瞎说,你赵婶家虽脏些,但她下酱没的说,要请还不好请呢!”
这回我真的被懵住了,这一懵就一直懵懂到现在也未悟出其中玄机,不过赵婶下的酱在我们那一片非常有名,后来赵婶家搬走,我家再也未下过那么好吃的酱。
下缸的大酱经太阳曝晒,不肖多日发得冒出泡泡,撇净沫子大酱就可以入碟供餐了。
时值阳春五月,镇子里家家户户的小菜都已长得肥头大耳,葱葱茏茏,这时每家的饭桌上都摆满了如小葱、生菜、小白菜、水萝卜等青菜,这些小菜蘸上刚发好的、上面泛着油珠、飘着香味的大酱,既上口又败火。
在家猫了一冬,浑身皮肤都已干裂的山里人,吃了几天的蘸酱菜就会变得水灵灵的。如果谁家生活条件好一点,炸盘鸡蛋酱,那香味都能顶风飘到街西头。到了深秋,挨过霜打的白菜又甜又脆,人们在白菜叶上抹些大酱,撕些香菜和葱打菜包,吃得每个人脸上尽是大酱和香菜,红绿相间,成了京剧的大花脸。
年节好过,日子难过,一年四季,山里人粗茶淡饭,布衣菜色,谁家能离得开大酱呢?如果哪一顿饭没有大酱,那顿饭就会变得寡然无味,难怪山里人打趣说:娶媳妇知道下雨盖酱缸就行。
吃了一年的大酱,再苦的日子到春节时总要改善一下伙食,每家总要凭票割块肉,炒几个菜,包顿饺子,可父亲却离不开大酱。母亲说:“孩子他爸,明天吃行不?年三十晚上吃大酱不吉利,是要犟(谐音)一年的。”
父亲只好作罢,大年初一照例还是端出酱碟子。即便如此,父亲还是年复一年的犟,未见起色。犟是父亲的本性,不是说改就能改得了的,一直到离开人世。火尽薪传,如今我也像父亲一样犟了半辈子,母亲气恼地说:“真是随根儿呀,咱家又出了个犟种。”
母亲没有说错,我和父亲一样也是个犟种,唯一不同的是父亲出口就伤人(吐脏字),而我在骂人的时候多少有些阳春白雪而已,这也许是自夸吧。
时下人们生活讲究返璞归真,讲究食品要绿色的,要天然的。于是大酱也火了起来,在饭桌上真真正正地直起了腰。商店里的许氏酱、蒜辣酱、香琪酱、农家酱充斥着人们的眼目,最近又冒出一种“刘老根”的大酱,看来商家很讲究名人效应,大酱都用名人来打招牌。
前些日子镇子东边一个不显眼的地方开了家饭店,叫“农家乐”,人满为患。我去了几次,他家做菜根本就取缔了酱油,整个儿就是用大酱炸锅炒菜,唯一的主食也是大酱打菜包。别有风味。
写到这儿,我的肚子已是叽里咕噜,一会儿去市场买棵白菜,再焖半锅二米饭,中午用大酱打菜包吃,一准儿能撑出个响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