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峥嵘】锁链般的雪印(小说)
(一)
早春二月,乍暖还寒,早上还是多云的天气,到了傍晚西北风一吹突然下起了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如絮如棉,把个郊野铺盖得鹅绒毯子一般。
夏幼岩走在田埂上,踩出歪歪斜斜的脚印,远远望去好似一条锁链。北风卷着雪花,戏弄着她水罗卜般红润的脸颊,飞雪缭绕着她修长的身姿,虽然穿得有些臃肿,仍然显得楚楚动人。
忽然,远处传来了鞭炮声,劈劈啪啪响个不停。新年早已过去,想必是谁家有红白喜事,抑或八十岁老寿星正在接受儿孙门的拜贺?但那凄楚的唢呐声夹杂着沉闷的丧鼓,使夏幼岩的眼前交替地出现了一位瞑目老妪苍白的面孔和一位瘦骨嶙峋老汉僵直的身躯。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从脚心到手心穿透的凉,苗条的身子也如雪花在抖动,小挎包掉落在地上,她猫腰一捡,一头栽倒在田埂下。
她误了搭回城的末班车。
该死的沈湘飞,不该他来接他偏来接,该他来接他却不见人影儿。就在今年过春节,他作为家里的一位“娇客”来家“团年”,虽说冷冷清清,却也喜喜庆庆,夏幼岩一时高兴,把一个刚捞起锅的肉丸子丢进口里,牙没碰着先烫了舌头,嘴一张,滚烫的肉丸子又掉进油锅,溅起的油花把沈湘飞的右手烫起了两个燎泡。沈湘飞用嘴吮着,嘟囔一句:“你吃了去死呀!”这还了得!大过年的图个吉利,你怎么咒我死?沈湘飞的话犹未了,夏幼岩举手就是两纪耳光,一反一正,既响亮又清脆,就像那腾空升起的二踢脚。她打完他,旋即走出家门,那心情只恨中国没有圣母院。可是大年初一,沈湘飞不得不骑着自行车去接她,不远二十里路来到郊区养鸡场,已经是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傻乎乎的怪可爱。她给了他一个惬意的笑,没事了。
今天他死到哪去啦?
她顶风冒雪往前走,越发显得仓皇,走上大路进了市街,早已经是华灯高照,夜幕沉沉。
“岩岩!”身后有人喊她,声音特熟,扭头一看是屈重九。见鬼!摩托车停在了身边怎么连一点声音都没听见?看样子他是打猎遇上了大风雪,在路灯底下想获取一只小猎物。
“我不认识你。”她警惕起来,手伸向小挎包。
“得了吧,光屁股都让我看见啦,只差没拢堆儿。”看起来他并没有恶意。
“喔,想起来了,你的‘月亮’捞起来了吧?”她高挑柳眉盛气凌人。
“捞个屁!”
她在笑,两个酒窝特别显眼。
“天下的女人没见过像你这么缺德的。”
她吹口哨,小肩头一颤一颤的。
“听说你招了‘驸马’?”屈重九继续说。
“应该叫‘驸马爷’!”
“可让我向我妈妈怎么交代?她安排你在幼儿园工作,又把你培养得出人头地……”
“我又不是花瓶,做你家里的摆饰?”
“你溜之乎也总应该跟我妈妈打个招呼吧?”
“替我向你妈妈倒个歉。说完了吗?我可是又冷又饿。”
“说真的,没见到你我宰了你的心都有,见到了你我又没辙了。得,让我再送你回一次家,”他把摩托车的后坐一拍,“上车!”
“不怕我背后捅你一刀子?”
“我想不会吧?”
“算了吧屈重九,你我根本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同路不同路,她自己也糊涂,其实她和屈重九在一起最惬意。就在她和沈湘飞确定关系之后,还做了这样一首懵懂糊涂的琵琶词:
太阳依山影依楼,人依窗扉理乌秀。
朦胧双眼望阿九,心潮如涌思如流。
鹦鹉泣啼回梁绕,水银湖影牵魂走。
莫道人间有红豆,欲种欲摘摘又丢。
人生如梦梦难醒,意冷神灰心如囚。
春蚕吐丝丝有尽,未卜成蛾几多愁。
忽闻窗下脚步响,为何踽踽往前走?
请抬头,让我向你招招手;
莫抬头,怕我泪水忍不住的流。
她坐下来,抚玩琵琶,曲调激昂幽怨,娓婉深沉,抒发着她紊乱的心曲,随唱曲词《空烦忧》。
生活对夏幼岩来说总是充满戏剧性,悲悲喜喜无个定常。那年不知她怎的又由一家“公司”走进了一家“中心”,这家科技图片彩扩中心展现了一个八十年代五彩缤纷的女人世界,百媚千娇,千姿百态,活脱脱的要数这里的营业员夏幼岩了。
“这张照片好像你!”一些不懂科技不买照片也不照彩照的嬉皮少年常来光顾。
“是吗?买回去当圣母供着,保佑你不得相思病。”她很能应对。
“你要照这样来几张,保准更刺激。”这些青年指指点点。
“你有本事弄几个拉开架式,我准去你床上照好看的。”她也什么都不在乎。
有一天竟有一位老年人来凑热闹:
“小同志,我这张彩照没照好……”
“那是你的眼睛坏。”
“我才配的老花镜……”
“拿回去登个征婚启事,保险招个仙女来。”
“哎?你这个丫头怎么没老没少?”
“哼!也不看看你那章法!”
屈重九正在看热闹,指着自己的鼻子问道:
“喂,妞儿,看看咱哥们儿的‘章法’怎么样?”
夏幼岩的心里一“咯噔”,这个人她没见过,不知是他没来过还是她没注意过,或者是搅和的人多了她无暇顾及。她低头扫视了一下柜台,寥寥无几的几张男士照里没有一个能比得上他的。她朝他莞尔一笑,那声音既妩媚又挑逗不知是首肯还是讽刺:
“恩,画瓢遇上个葫芦,不知内瓤啥德行。”
“想看看吗?”他做了个欲解扣子的姿态。
“回家给你的老娘看,想看哪儿看哪儿。”说着她眉毛一挑扭身就走,屈重九一把拉住她的光膀子:
“喂,你这个死丫头还真他妈的没老没少!”
夏幼岩的反应闪电般的快,还没等屈重九的话音落地伸手就是一耳光:
“欺到老娘的头上来了,怕你起早了!”
“你他妈的才起早了,也不看看老子是谁?”
“天王老子又怎么样?”
屈重九伸过来另半边脸:
“这边再来一巴掌,好成一对鸳鸯。”
“我要是不打呢?”
“还你一巴掌,也能成双。”
夏幼岩甩出嫩笋般的手指,像射出去的一排子弹,离屈重九的脸只有半指远又反弹回来。她高扬起那只手,在空中做了个“拜拜”的动作,走了。
屈重九一撑柜台跳了过去,夏幼岩早已不见人影儿。经理赶出来,认识,屈重九算是吃了个哑巴亏。当他愤愤地走出门来刚要跨摩托车,脚边飞过来一个小纸团,他捡起来打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水中捞月亮,只要你敢较量!”
他俩果然较量了一年多,昏天黑地红男绿女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使夏幼岩懵懵懂懂昏昏噩噩地闯入了一番“高层次”,到头来屈重九还是落得个“水中捞月”,一场空。
(二)
夏润涵依门翘首等待女儿多时了,见女儿远远地走来忙上前去拉她的手,谁知夏幼岩把头一甩和母亲擦身而过。来到屋里她把挎包往椅子上一摔,没好气地脱掉外衣胡乱丢在墙角,脱掉鞋子用干毛巾擦了擦脚扯开被子蒙头就睡。
“妈妈给你下碗面吃好吗?”母亲有点战惊,来到床前小心翼翼地问。
夏幼岩翻了个身,把脸朝向墙。床头靠墙的那个角上平放着一只琵琶,那是爸爸给她留下的唯一的财富。
那年头兴打人,有些人不打人活不出来,也有的人不挨打活不过来。爸爸是“封、资、修”全料货,打死打伤活该。妈妈热爱文艺但不敢搞文艺,那时候还不知道会挨打但学了工科,结果还是排行“老九”。
那年小幼岩才五岁,个头刚比八仙桌子高。爸爸遍体鳞伤腰断骨折躺在床上,妈妈成天在厂里写检查做交代还要“早请示晚汇报”。
有一天小幼岩喂爸爸吃药,刚刚双手抱着水瓶往杯子里倒了水准备给爸爸端过来,突然门外闯进来一个穿绿军装的“大人儿”和两个既穿军装又戴红袖章的“小人儿”,不由分说将爸爸拖出了门外。
“药!药……爸爸的药!”小幼岩一手端着杯子一手握着药片哭着闹着跟着赶,“爸爸,爸……妈妈说要按时吃药!您不吃妈妈要打我的……”
爸爸怎么就再不回来了呢?
记得那是一排大房子中间的一间小房子,爸爸剃着光头,胡子刮得光光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眼睛里透着神圣的光,慈祥的光,泪花里映出了一道铜墙铁壁,也映出了一座花园。就在这双眼睛里,她吃得香睡得甜,天不怕地不怕,无拘无束地和大人嬉戏打闹,无忧无虑地在花园里翻筋斗,任性地践踏草坪上的每一根小草,随心所欲地摘花坛里的每一朵小花。她天资聪颖,生性活泼,自幼和爸爸学唱歌、学跳舞、学画画、学弹琵琶。可是那天爸爸向她伸过来一双大手,妈妈紧搂着她,眼看着爸爸在一张纸上写了几个什么字,爸爸怎么就“死”了呢?
夏幼岩成了野孩子。自从她上小学那天起,就专爱和男孩子挑“武斗”。看见谁像逮她爸爸的“小人儿”或长的像那个“大人儿”,她走上前去就给人家一冷拳,看见小点的就是一个冷绊子,绊倒了人家骑在身底下就打。当然每次都是她吃亏,吃了亏还被人家上门来告状。
妈妈把她锁在屋里拴在窗棂上,一边数落着哭一边用细条子刷她,声声泪泪抽的是女儿的身,疼的是自己心上的肉。小幼岩无声无泪,紧咬牙关,在心里默默地数着:“一、二、三、四、五……”。妈妈放了她,她就去找那个告状的男孩子,千方百计把他“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心里也在默默地数着:“……五、四、三、二、一!”,打一下问一句:“还告不告!还告不告!”
学校把她送回了家,妈妈只好成天把她锁在屋里。
她又变成了乖孩子。只要妈妈每天早晨把菜买好,无论回来的早迟到家里准有一口热饭吃。可是那天晚上,妈妈回来锅里没有热饭水瓶里没有开水早晨买回来的菜是什么样此时还是什么样。妈妈抬头一看,窗棂被砍断两根,她即刻明白了,悬浮的心“嗖”地一下子掉进了冰窟窿。她急忙跑进里间屋,看见女儿躺在床上蒙头大睡,墙角胡乱堆着脏衣服,那上面不是污泥和浊水,而是斑斑的血迹。夏润涵呼啦一下揭开被子,床上一个赤条条的血人儿。妈妈抱起了她,想往医院里跑,可夏幼岩紧紧地搂住了妈妈的脖子,凄婉地对妈妈说:“妈妈,我好想爸爸、好想爸爸、好想爸爸……”
不久她去了省城的姨妈家。
那是一面很大的湖,明朗如镜,不知从何年何月起人们都称它“水银湖”。其实这“湖”和“水银”风马牛不相及,原是一片沼泽,后来因建“学院区”人们对淤泥做了清理,谁知淤泥底下竟是一层五光十色的鹅卵石。起先人们称它“五彩湖”,引来了山泉的清水种植了林木,形成了秀丽的湖色风光。有一天人们发现,白日中天湖水碧波粼粼,从湖底反射上来的彩色光芒在沸沸扬扬冉冉上升的水汽里竟出现了光怪陆离的彩虹。人们纷纷来看,只要看看天空再看看湖面,眼前凭想象便会出现各色各样的“魔影”,于是湖水便成了“水银”,五彩石便成了“朱砂”,同学们教师们每到了节假日或休息时,无不愿意投入它的怀抱,不会游泳的女孩们,也都脱掉鞋袜卷起裤筒走进湖水里去摸石头。不久人们又发现,在这五光十色的彩石中竟有不少千奇百怪的玛瑙石……
“阿毛,到这儿来捡。”
夏幼岩到了姨妈家便有了阿毛这个小伙伴。那天只有他俩在湖边玩,夏幼岩好开心,她任性地捡石头,哪一块都舍不得丢,索性脱掉汗褂来兜着。
“就来!”阿毛淌水走过来。
“你看我捡了好多好多。”她好不得意给阿毛看。
“你捡的都不是玛瑙石。”他那么认真。
“就是。”
“你那不是,我这才是。”
“我说是就是。”
“真的,你那不是。”
“就是!”
“啪!”随之一声脆响,一颗银杏般大小的彩色石子在阿毛的脸上来了个满脸花。
阿毛逆来顺受已非止一日,自从他生下来就是双料的“崽”,父亲的“畏罪自杀”更给他增加了背负的重石,他默默地度着少年,只和母亲学为人学知识。原来知识对女人来说还有一种特异的功能,那就是抑制眼泪。阿毛受母亲的熏陶渐染从小就不会哭,也不会笑,见母亲为自己带回来一个聪明伶俐的小表妹他才知道怎么笑,但仍不会哭。
“哈哈哈……”夏幼岩第一次尝到恶作剧的甜美滋味,跳跃着拍手道,“看你的脸,才是一块极大极美的玛瑙石,我就要这一块!”说着她亲他的脸蛋儿,倒也使阿毛受宠若惊。
当太阳又把湖面映出“水银魔影”的时候,阿毛一手提着表妹的石子兜,一手牵着表妹的手走回家。姨妈见阿毛鼻青脸肿吓了一大跳,还没等她开口问,小幼岩先声夺人地嘟囔着小嘴说:
“姨妈,阿毛好不听话,我让他在这边捡,他偏在那边捡,要不是我去拉他,他准会淹死的。”
“哎,多乖巧的孩子,多可怜的孩子……”姨妈只能在心里暗暗地感叹。
(三)
夏润涵摸了摸女儿的头,没发烧。看样子她今天使小性子不单是在雪地里摔了跤。她有心病,又犯了。夏润涵决定给沈湘飞打电话,好让他到家里来给自己壮壮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