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芝啊……四叔就这样叫着四婶，村里其他上了年纪的人，都不习惯称呼自己的老伴名字，一张嘴说话就是你，或者干脆什么都不叫。只有四叔，打小叫惯了四婶的名字，一直叫得四婶白了头。为此，村里的老老少少背地里都没少取笑四叔，那口气，也听不出来是羡慕还是嫉妒。
　　
　　 但这回，四叔叫的时候，脸上的笑容是凝固的，语气是那种故作镇定那种。四婶听得出来，她上去就要抢四叔手里的化验单，四婶是个急性子，嘴里毫不掩饰地问，怎么了，是不是查出来不好？
　　
　　 四叔哪能让她抢到，一边躲闪着，一边嚷嚷着，净瞎猜，没什么大事，就是胃里有炎症。但不管他怎么说，四婶还是不信，老两口就这样撕扯起来，县医院走廊里的人都围了过来看热闹，医生们也出来吼了两声，让他们安静。但谁也阻止不了四婶的火爆脾气，然后四婶就这样知道了自己的病情。
　　
　　 夜深了，四叔睡不着，他伸出胳膊，去碰了碰四婶，他知道四婶也睡不着，他用一种最不在乎的口气说了一句，睡吧，明天就去提钱，咱们去市里瞧病去。
　　
　　 四婶白天没有流泪，一直也没有哭过，看到儿女们红着眼睛的时候，还骂了两句，我还没死呢，别在我跟前嚎丧。这个时候四叔的胳膊伸过来，四婶突然抽泣起来，不看！西洼的黄老三，和我是一样的病，花了七、八万，最后就多活了半年。他一蹬腿倒走了，把家弄得丁当响，听说房子都卖了顶债，老黄婆跑亲戚家去住去了，多可怜。
　　
　　 四叔急了，一个翻身坐起来，不看不行！没钱也得想法呀，再说咱手头还有钱，明天就去！
　　
　　 四婶叹了口气，是有钱，大柱子媳妇总吵吵着要盖新房，两口子闹得要离婚；二柱子的对象要三金四银，不给就不结婚；三丫头眼瞅着就要考学了，这孩子学习好，也不能耽误她吧。
　　
　　 四叔闷了半天，又哼出一句，老子谁也不管，就得先给你看病！
　　
　　 然而第二天，当四叔找来汽车，谁也没有想到，四婶就这样把自己锁在了屋里，不管四叔怎么砸门，儿女们怎么哭着恳求，四婶就是不开门。到后来七姑八姨都来了，拍着窗户叫，灵芝呀，你别这么犟，这人吃五谷，能没病没灾吗？有病咱就去治，有困难大家都能帮你。
　　
　　 但是四婶就是不出来，四叔要砸了窗户进去，却见到四婶抽出了一把剪刀顶在脖子上，你要敢砸，我就敢扎。四叔愣是没敢动弹，一个人蹲在窗根底下，呜呜地哭起来。
　　
　　 最后大家和四婶隔着窗户“谈判”，结果是四婶同意正常吃饭，也同意打点滴止痛，但谁也不能抬她去医院，否则她就寻死。
　　
　　 四婶就这样一天一天消瘦下去，胃癌晚期，不去手术化疗，谁都知道是什么结果，所以四婶的去世，也就顺理成章了。她闭上眼睛那天，四叔哭得拿头撞墙，一辈子没享着福呀，到老了连病都不肯治，你说你这是什么命呀！
　　
　　 儿女们个个哭得死去活来，他们深深内疚，在母亲生命的最后关头，没有为母亲尽最大的努力治疗。但村里人都了解这件事，所以没有人责怪他们，大家纷纷过来帮忙，把四婶葬在了祖坟里。下葬那天，四叔不顾劝阻，坚持来到了坟地，拍着四婶的坟包说，灵芝呀，你放心走吧，我已经让他们给我留好了地方，过几年我就来陪你。
　　
　　 死者已矣，生者何哀。该悲痛的也悲痛了，该流泪的也流泪了，活着的人，还得琢磨着怎么过好日子。四叔按照四婶遗嘱，给了钱让大柱子盖房子，让二柱子买三金四银，让三丫头读大学。大柱子两口子和好如初，二柱子娶了新媳妇，三丫头考上了一所名牌大学。四叔一家子的生活，正慢慢地朝着幸福的方向发展着。
　　
　　 但最幸福的还是四叔，隔年春天，他在村长的撮合下，和西洼老黄婆组成了新的家庭，安度晚年了。
　　
　　 一家人喜事不断，但四叔还是没有忘记四婶，逢年过节，都领着儿女带着酒肉上山祭奠。四婶的坟墓前没有墓碑，因为这是四叔的承诺，他将来要和四婶合葬，然后两口子合立一个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