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第二章（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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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我就知道，我的担心是多余的。高老师一如既往地对待我好，例如，我仍然担任着班上的学习委员。而且，高老师开始有意的借给我一些书看，《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烈火金刚》、《白话聊斋》、《敌后武工队》、《水浒传》、《青年近卫军》、《红岩》等一批小说走进了我的生活。
　　说实话，那时候我最爱读的就是战斗题材的小说，《烈火金刚》、《敌后武工队》我过目不忘，甚至故事情节都能复述出来，讲给我的伙伴们听，他们围坐在我身边，就像新入伍的战士在听老班长讲当年红军过草地的英雄事迹。我诲人不倦，讲得不辞辛劳，伙伴们专心致志，听得津津有味。那本《聊斋》由于老师给我的是一本白话文，里边那些鬼故事也吸引了我，读着读着就迷住我了，觉得里面那些故事很神奇，很希望自己在某个雨后的深夜，或者落日后的傍晚，有幸遇到一只会变成美女的小狐狸，当然，如果是画皮那样的青嘴獠牙的女鬼，那就免了。《青年近卫军》我看了一半，觉得战斗“不厉害”，就扔在了一边。《红岩》我读得很仔细，说句大不敬的话，当时我并没有对江姐的视死如归大无畏精神如何感佩，我倒是觉得她下山遇到甫志高真是太倒霉了。我最佩服的人物是双枪老太婆，左右开弓，一枪撂倒一个，嗨，真叫过瘾哪！《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压根就没碰。我可不想当炼钢工人，怎么炼成的都跟我没有关系，我不感兴趣，再说，谁不知道钢铁是炼钢炉里炼出来的呀？我甚至奇怪满腹经纶的高老师，怎么会有一本炼钢的书。我家族里的黑爷爷黑奶奶就是打铁的，什么锨、锄、梨、耙铁家伙什儿，他都会打，与其看书，我还不如去他家里看打铁哩！直到若干年以后，我认真地看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本书，我才后悔，当年我扔掉的不是一块钢铁，而是错失了一座金矿。那本曾经改变了千百万人命运的书，本该有可能改变我的命运，可惜我竟与它失之交臂！
　　尽管有这些遗憾，我的语文成绩却是直线上升。尤其是作文能力，我写的作文，已经成为上作文课必读的文章了。就是五年级的语文老师，看了我写的作文，也是啧啧称赞的。语文成绩好的，不光我自己，我们班还有相不中和长不了两位同学，还有芒霞跟谷雨两位女同学，还有其他几位我现在叫不上名字来的同学，他们的语文成绩如同上扬的沪深指数，也很强劲地直线上升，五年级的语文老师就很奇怪，为什么高老师教的学生语文都那么好？我们的作文他们也拿到他们五年级的作文课堂上去读。
　　我知道高老师的心血没有白费，我们这帮没有“理想”的孩子，也并不是毫无希望地不可救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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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高老师已经建立起了深厚的感情。一天不见他面，我心里就非常不自在，这是一种无法形容的真挚的感情。转眼就到了放暑假的时候了，我们背着书包，依依不舍地离开校园。我知道，除了学校伙房里那位单身的老大爷以外，所有的老师们都放假回家，高老师也不例外。于是我扭转身，撒腿往他的宿舍跑去，推开门，我看到他正在往自行车上捆绑行李。看到我走进来，他没有吭声，把一头绳子递给我，我在自行车的左边捆绑铺盖卷儿，他在自行车的右边捆绑着铺盖卷儿，师生配合默契，很快就把行李捆绑好了。我说：“老师，不吃完饭走吗？”高老师说：“不了，到家还有30多里路，我得赶紧地赶回去呀。”我想到还有一个多月才能见到他，站在那里就凝噎住了，忍住不掉眼泪。高老师也擦了擦眼睛，他温柔地摸了摸我的头……
　　高老师说：“迷糊儿，不要哭，老师很快就回来啦，一开了学，咱们不就又见面啦？”
　　他这样一说，我心里就好受多了，我知道他是离家最远的老师，他还要赶回家去吃午饭，我不能老呆在这里耽误他的时间，于是我向老师告别，高老师把我送出门来，一直把我送到学校大门口，目送着我和小伙伴们离开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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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假以后的第一个星期，我就把新发的暑假作业做完了。《暑假作业》共63页，上面的语文题和数学题，对我来说都没有多大难度，但是还算有些趣味，当我把暑假作业翻了两遍，我就把它扔一边了。暑假真是漫长啊，我呆在家里百无聊赖。我在想，高加新老师，此时此刻，他在干什么呢？
　　暑假的时候，我开始看《红楼梦》，之所以看《红楼梦》，是因为我实在找不到其他书可看。以我四年级的能力去读《红楼梦》，真是磕磕绊绊，我就那样硬着头皮，去啃这部世界名著。我很喜欢林妹妹，薛宝钗我也觉得温润可亲，风姐姐我倒觉得跟我的嫂子就几分相似，最讨厌的就是贾宝玉。我觉得他太幸运了，跟我差不多的年纪，身边丫鬟婆子一大堆，还有老祖宗和妈妈宠着，还有那么多美女围着他，这么幸福的公子哥儿，可他为什么还时常郁郁寡欢唉声叹气的呢？我觉得贾宝玉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而且这家伙见个女孩就喜欢，见个女孩就喜欢，他怎么这样啊？还有，凤姐宝钗等人都看着宝玉黛玉两人般配，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去撮合他们俩啊，好像连黛玉的丫鬟紫鹃都急了，简直都挑明了，可是大观园里那么多好姐姐好妹妹，就是没人给他们俩搭腔。我隐约看出了荣国府里的人们的虚伪，而且越看疑问越多，看到后来写到林黛玉病死了，我心里就对贾宝玉充满了愤怒，这个不成器的家伙，连个女孩都保护不了，还天天爱这个爱那个的，简直就是一个刽子手！于是，我就把《红楼梦》扔一边了。
　　《红楼梦》得到了《寒假作业》一样的命运，我也不知道自己该干点啥好了，只是天天数着日子盼着快点儿开学。有一天我实在憋不住了，就一个人走进校园。水寨中心小学的前身是一个土地庙，院长很大，大约有十几亩的样子，四、五排房屋，青砖灰瓦，院子里有很多高大的榆树、槐树，还有垂杨柳，这些高大的绿色乔木，树荫很大，它们的点缀，使得校园里有了盎然生机，也显得空荡荡的院子里一片静逸。当然这是上午，到下午的时候，院子里就蝉声一片了，那种嘶叫，无休无止，叫的人心烦意乱。我在校园里游荡着，转悠了两圈，我就踢着一块土坷垃回家了。
　　水寨公社分为两部分。东边有公社大院，邮政支局，有供销社大院，有后场大院，有商店，公社招待所，粮所，还有卖包子油条肉汤的大食堂，合作社门市部，铁器门市部，经销批发部，还有杀猪场，兽医站，卫生院……这个公社是个小公社，但公社虽小，机构健全，就像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是一个道理。穿过这些机关和商店，往西走，有一条宽约五米的道路，道路两旁，是两个大水湾，南边的水湾面积很小，而且水质黝黑，这个水湾是村民们倒垃圾的地方，所以水体就被污染了，在那个拾羊粪蛋子和牛粪坨子填圈、搂刮落叶子打干树枝子当柴火烧的年代，村民们也没有多少垃圾可抛，所以污染得并不严重，起码风刮过来闻不到难闻的气味。北边的水湾面积很大，浩浩渺渺，仿佛一眼望不到边。不知怎么我一看到这片水域就会联想到《水浒传》里的蓼儿洼*。水湾的西边是几十亩的荷花池，碧波荡漾，青石板从路旁一直铺到湾畔，有很多家庭妇女，在这里浣纱洗衣服。我们把这个水湾称作藕湾，藕湾东北角和西北角那一大片水域，就是我们孩子们的天堂了，小伙伴们夏天都来这里洗澡，就是劳作一天的大人们，傍晚时分，也会趁着夜色跳进去游上一把，洗尽一天的臭汗和辛劳。
　　穿过这两个水湾，就到了西边的那部分，这部分就是一片民居村落了，水寨村就世世代代坐落于此。我的家在村子的中间。老村落是一个十字街道的布局，村里逢五排十有个古老的大集市。村里一年三次逢会，会期七天。逢会期间，淄博京剧团，沧州梆子剧团，滨县吕剧团常会应约前来演出，一般来说，初会是六月六，龙抬头的日子，这时候逢会是庆祝夏粮丰收，祈求全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中会是八月十五，月儿圆的日子，这时候逢会一方面是庆祝秋粮丰收，另一方面是因为当地风俗时兴八月十五叫媳妇儿，团圆的日子，没过门的小媳妇儿这时候都会被邀请至未来的婆家历练，勤快些的，来了就大大方方下地干活，拾棉花，掰棒槌，俨然一个棒扬劳动力，谁家要是摊上这么个利索媳妇儿，人们就会羡慕不已，就会对这个家庭高看一眼，觉得这个家庭兴旺发达指日可待。腿脚懒的，一不下地干活，二不刷盆洗碗，新裤新袄，文文明明，几分娇羞，几分矜持，就拿着自己当亲戚，摆她没过门的新媳妇的款儿，但是婆家人也不恼，水寨村民风淳朴，村民们厚道，男老的举止排场，女老的也行事大气，不但不恼，还出门逢人就夸，“俺家这新媳妇儿忒娇贵哩,俺可舍不得累着人家孩子！”拿着没过门的媳妇儿，比亲闺女还稀罕。这和戏台上唱的那《小姑贤》里的恶婆婆，形成鲜明对照。一家人和和气气，顺顺意意。没有小媳妇可叫的，家里也是亲戚不断，今天大姑刚走，明天二姨登门，第三天孩子的姥姥姥爷也提着点心月饼夹着马扎儿来走亲戚来了，这时候早已经实行了包产到户，人人干劲儿十足，家家户户丰衣足食、粮食满仓食用油满罐，于是杀鸡炒菜置酒，亲戚们兴奋地交谈，扯闲篇儿，亲情和友情愈发浓郁，酒足饭饱，戏台上的锣鼓镲子响起来了，一家人热热闹闹浩浩荡荡去听戏，大集上人山人海，戏场院里人头攒动，“舍得了老子娘，舍不了水寨集；舍得了水寨集，舍不了水寨集那三台子戏。”因了这三台子戏，惹得附近方圆几十里大闺女“嫁人就嫁水寨集”，因此本村没有“打光棍”这一说。一般来说，都是水寨的汉子挑剩下的，才嫁到外村。水寨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文化艺术风气浓郁，钱塘自古繁华。
　　现如今老十字大街上，文革时期的管理区、小公社还有放映院、老供销门市部等旧时代的房屋都在十字街上占有一席之地，当年的标语口号依稀可辨。这边写着“大炼钢铁”，那边写着“三面红旗”，街北边墙壁上写有“多快好省力争上游”，街南边街道上写有“抓纲治国纲举目张”，还有的地方写着“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这些标语就像比赛似的，你说你的，我说我的，你说得有劲儿，我说得更凶猛，标语们条条立场坚定，阵营分明，反正是谁也不服谁。小公社有片粉白的后墙，大概是觉得写那些标语有点可惜吧，就在粉墙上画上了宣传画，醒目的一幅画是《紧跟毛主席在大风大浪中前进》，画面上近景是毛主席，他一只胳膊佩戴着写有“红卫兵”字样的红袖章垂着，另一只手高高扬起指引前方，他的头上肩上金光万道……远景是一群解放军人民群众男女老少打着红旗沿着伟人手指的方向前赴后继奋勇向前，更远处是密密麻麻的人群站满了漫山遍野。还有一幅画叫《社会主义光荣》，一位满脸通红的女青年站在红旗下胸佩红花英姿飒爽正在豪迈地笑着，远处是一群男女青年在红旗旁挥舞着铁锤劈山造海，再远处就是蓝图白云了。我走出校园，路过这里，仰起头仔细地去看墙上的绘画，心潮澎湃，革命豪情在心里蠢蠢欲动，这时候如果有个美蒋特务出现的话，估计他是跑不了啦。看完了宣传画，我沿着街道继续前行，那些互不相让的标语就映在眼前了，我在标语前又驻足观望一番，宣传画上和标语上的那个年代已经离我远去，我是当故事去看的，故事看完了，我就晃悠着回家了。（待续）
　　*蓼儿洼：即今天的东平湖，自宋朝以来一直叫蓼儿洼，到清咸丰年间，才改名东平湖。——作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