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存在(散文) ——小脚外婆
【引子】
人生有很多决定是来自心血来潮。
今年五一,我原没有任何计划,因为心血来潮,便放下手头的事情,带上孩子去看望外婆。
刚拐过外婆家的墙角,老外婆就颤巍巍地拄着拐杖出来迎接我们。九十七岁的老外婆居然耳聪目明,大老远就能分辨出是我来了:囡,终于来看我了!
曾经风韵迷人的外婆,已是鹤发鸡皮,佝偻着背,嘴巴因为没有牙齿而凹成扁平,一双三寸金莲支撑她那瘦小的身躯总像是摇摇欲坠。
外婆出生于民国四年,经历了近一个世纪的风霜雪雨,已经由一个千金小姐,变成了地道的农家太婆。
外婆踮起脚来摸着儿子的头:哟,曾外甥都长这么高了,岁月不饶人啊!花有蒂,树有根,你们都是外婆身上的人,外婆时常惦记你们啊!
外婆转过身,从口袋里掏出一方小手绢,擦擦干涩的眼睛,幽幽地说,你有十八年三个月没来看外婆了。我非常讶然,她怎么记得这么清楚。我无意发现厅堂正中摆放的外公的遗像,猛然间,才想起这是外公离世的时日。
1993年,刚立过春,外公就走了,转瞬间,快二十年。送走外公,我竟然一直不曾来探望过外婆。此时经外婆用软话敲打,我已觉很羞惭。母亲曾说过:去看看外婆吧,看一次少一次!我一次又一次计划,终究因琐事没有成行。
外婆打开床背后的谷柜,嘴里不停絮叨,再不来就看不到外婆啰,估摸着你们今年春天会来,我让你细母舅炒好了花生、蚕豆,你大姨妈拿的酥糖我也留着……
外婆家一点没变,还是土砖瓦房,还是那个谷仓,唯有北边的土砖墙倒塌了,是用稻草压成的毡子当墙来遮挡风雨。
我有些愤懑:母舅都盖了楼房,为何不接你过去住呀?
外婆撩起衣襟,擦擦装花生的碟子:不怪你母舅,我住惯了,舍不得离开,这屋里有你外公,屋前还能看见湖!
儿子是不屑的,这阴暗潮湿的破房子哪有楼房住得舒适……
身上人的情结愈老愈浓,恋旧只有到了我这样的年龄才有所领悟。我带儿子来乡下,唯愿儿子对这种亲情传承有所感应。
【娃娃亲】
“沉枭阳,浮都昌”,沧海桑田,千里沃野转眼万顷碧波,连绵起伏的群山平地而起,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是何等的气势,岂是人能想像的。
外婆的娘家在浮起的阳储山支脉----金鸡山下小埠港刘家,那是个几十户人家的小村庄。村后有金鸡护佑,村前有涓涓细流,风是清风,水是绿水,小埠港人的祖先一定是个懂风水的先哲。
村里有家木榨油坊,老板二胖,生有六个儿子,个个都是榨油的好把式。阳春三月,油菜籽上市,便是油坊开榨的时候。二胖吆喝着六个儿子搬出劈好的板柴,洗净木筛,扫干净石磨,用樟树段削好木胀楔……一切准备就绪,二胖摆上一桌酒菜,一家人喝了个红面赤颈,二胖一声长嘶,开榨啰……
木榨榨油工序十分繁杂:筛籽、车籽、炒籽,磨粉、蒸粉、踩饼、上榨、插楔、撞榨到接油有十多道工序。
油菜籽收来后,首先用木筛筛去尘土,再用风车扇去杂质,然后在大锅里炒熟。炒菜籽要掌握好火候,由心细的老二负责。炒好的油菜籽冷却后,要进行两至三次碾磨。碾磨时牵一头被蒙住了眼睛的老黄牛,套上牛轭,拉着石碾子不停地转圈。有时石碾的横杠上坐一二个顽皮的小孩,小孩一面挥动着鞭子,一面嘻嘻哈哈把屁股有节奏地往下压,以增加重量,二胖站在一旁看着小孩直乐。
油菜籽被磨成细细的粉,就可以开始蒸粉了。蒸粉是一道很关键的程序,二胖一般是把这项重任交给精明的老三。蒸锅底下是沸水,上搁一个铁架子,再铺一块棉布,粉就放在棉布上。蒸好后,用棉布一包,倒入铺好稻草的铁箍中,踩压成粉饼。踩粉饼,赤脚踩在滚热的粉上,实在需要一付好脚板。
踩好的粉饼再放到木榨中。木榨一般是由木质坚硬有韧性的大樟树做成,在树中间挖了一个圆孔,靠胀楔挤压粉饼的原理榨油。上榨是个细致活,得要两个人通力合作,才能顺利的完成。粉饼被安放好后就插木楔,木楔分两排,一排胀紧则另一排松掉,再胀再松。安放木楔这个技术活总是由大儿子来操作。
油坊屋梁上悬一根粗绳子,绳子下面是根粗大的木桩,由几个壮实的汉子一起撞击木榨中的粉饼,油就从松开的木楔孔中顺油槽源源不断流出。
不仅菜籽可以榨油,花生、芝麻、棉籽、甚至桐子都可以被二胖榨出香喷喷的油来。开榨后,小埠港飘出来的油香,几里路外也能闻到。
二胖的油榨得好,色泽金黄,入口留香。油香不怕山沟深!山里人推着独轮车翻山越岭也要把菜籽运到这里来,换得醇香浓郁的油回家。只要是来油坊换油的乡亲,不管路途远近,二胖必要盛情款待。
小港尽头就是鄱阳湖,湖边小沔池的老詹是二胖油坊的常客,他俩都是丁卯年生,结拜为老庚,六个儿子喊老詹同年爷。
女儿才是娘的贴心小棉袄。二胖的老婆刘氏想啊盼呀,到四十五岁上居然还生了个宝贝千金—芝兰,这就是我未来的外婆。
那时,父母总爱早早地给孩子定下亲事,指腹为婚也不是什么希奇的事。
外婆满月时,老詹来喝酒,喝得起兴,二胖竟然答应把女儿许配给老詹的小儿子。
外婆是聚父母、六位兄长宠爱于一身,刘氏专门请了丫环服侍她,请了秀娘教她刺绣。外婆的刺绣与美貌跟她家的油一样香溢四方。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提亲的络绎不绝,都被二胖给婉言拒绝。
山里人重承诺,不要脸的事打死也不会做。
外婆和外公的结合是山水相配油为媒,是上一代人的情结的延续,男欢女爱在人间真情面前如山水间轻淡的薄雾。
【山里有女初长成】
山里有女初长成,未到二八就出阁。
情窦初开的外婆,对素未谋面的未来夫君有些许羞涩,更有一丝丝的忧虑。
二胖把掌上明珠留到二十,不能再留了。
那年正月初六,老詹亲自上门提亲。
二胖打发油坊的伙计去金鸡山砍树,砍的都是又粗又大的香樟,锯成一段一段放在油坊的高温下烘干,然后请介匠师傅介成一块一块的板,再请来远近有名的木匠做成上好的木箱。香樟做出的木箱放衣物,既可防虫蛀又可以让衣物沾上香气。二胖给女儿打好了十二只木箱,刘氏给女儿精心挑选了十二箱绫罗绸缎,每个箱底压十二吊铜钱,箱底的铜钱是娘给女儿的保命钱,刘氏一再嘱咐女儿不可轻易使用。
山里油坊老板要嫁女儿,山里人伸长脖子要瞧瞧是怎样的气派:悠扬的唢呐声,长长的迎亲队伍,最惹眼的是四人抬的大花轿(山里只有官宦人家嫁娶才用大花桥,寻常百姓是赶土车或牛车接新嫂),十二箱沉甸甸的嫁妆,让四邻八乡的人羡慕极了,都说穷驾船的前世积了德,给儿子娶了这么个美丽富有的千金小姐。
湖上人豪爽,谁家要娶媳妇,就把他们捕来的最大的鱼送来,河水煮河鱼,舀来湖水,架起大锅,把洗干净的鱼头、鱼身子、鱼肚肠一起煮,长板凳,八仙桌,一村人,汉子们划拳,女人打情骂俏,直闹到红日西沉。
盖着红盖头的外婆,心儿怦怦跳得厉害,夫君长什么样,脾气暴躁不暴躁……
闹酒的散去,醉红了脸的外公进了新房,轻撩外婆的红盖头,外婆额头方正娥眉细,齿如瓜子白又齐,下巴尖细还微翘,笑靥疑是云霞醉!外公憨厚地傻笑着,好看,好看。
憧憬中的夫君是如此瘦弱木讷,外婆很失望。再看新房,不过是一间茅棚房,没有厅堂与厢房之分,婚床也是几块木板拼接而成,屋正中一张八仙桌子,几条长凳子,屋梁上吊着几串小干鱼,门角里一副船桨,一堆渔网。往屋外看,草洲上倒扣着一小船,这寒酸破落的家让外婆心儿凉透。
三朝回门,外婆见着母亲就大哭大闹:“打死我也不回他穷得叮当响的家!”
外公跪在外婆的闺房门口哀求,外婆脱下三寸金莲上的弓鞋恨恨地扔出来,正砸在外公头上。
二胖怒气冲冲地推开门,抡起巴掌,第一次打了外婆。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外婆含着眼泪坐轿跟外公回了家。
外婆打心眼里看不起外公,总是用背对着外公。外公不言不语,每天,天蒙蒙亮,就煮好粥,默默地把茶饭送到外婆床前就离开,然后扛着渔网出湖。外公多了份牵挂,收网比平日早了许多,回家侍候完外婆茶饭,再打好洗脚水,然后悄悄出门去邻村跟一个打师练武,学跌打推拿。起风落雨,无法出湖,外公又跟私塾先生学算盘。
外公骨骼日益壮实,算盘打得流利娴熟。外公细心体贴,自强不息,渐渐让外婆脸色温善起来。
【出湖】
渔民是水上的游牧民族,浩瀚的鄱阳湖是他们的草原,鱼群是他们的羊群,土坯茅草屋是他们的毡房,船是他们游动的家。
外婆是山里人,不敢上船,但外婆也渐渐融入了他们的生活。
外婆走东家窜西家,捧着饭碗,蹲在湖边或盘腿坐在船头吃饭,让渔妇夹她碗里的菜,她也去扒渔妇碗中的饭,虽然大家的生活都是捉襟见肘,但亲热劲就像一家人。
湖边渔民没有柴火山,外婆跟随村里的渔妇去湖滩上捡牛粪,拾浪头冲过来的枯枝衰草。牛粪烧出来的饭夹着难闻的怪味,外公却吃得津津有味,外婆看着心里居然生出一种满足的幸福感。
湖边蚊子多,渔妇们就带外婆去割芦苇,编成席子,晚上纳凉时铺在湖滩上,摇着芦苇扇子……大家讲着湖怪的故事沉沉入睡。那时,湖里总有捕不完的鱼虾,晚上纳凉时,螃蟹、乌龟还会爬到席子边,顽皮的孩子就烧起篝火,烧烤着吃。外婆渐渐喜欢上了这种清贫但也很恬静的生活,很少往娘家跑,娘捎几回信,才回一趟,拿些干鱼条接爹娘,却要换回二大壶菜油。
外婆一次心血来潮,想出湖,想成为一个真正的渔家妇。外公从不忍心拂逆她。
“哇,这湖真大,都靠着天了!”外婆的话逗得出湖的人都大笑起来。宽阔的湖面照得心儿亮堂堂的,外婆兴奋得哼起小曲,甜得外公使劲地摇着橹,不知不觉中竟离开了船队。
刚才还是碧空万里,陡然乌云密布,浪头咆哮而来,外公大吃一惊,猛然抬头,才发现船已行到了人人谈湖色变的乌嘴头。
传说这里渔村有一位财主,娶了很多妻妾。有一年,他的爱妾被湖水卷走了,他一怒之下把爱妾的丫鬟推下湖去陪她。龙王爷知道后就把这财主变成八只脚的怪物,交给乌龟大仙看管。有一次,乌龟大仙沉沉睡去,这湖怪趁机溜出来,卷起狂风,把湖面上捕鱼的十多条船掀翻,龙王爷大怒,把乌龟点成石像,就是现在的乌嘴头。龙王又用一根粗链子把湖怪锁在乌嘴头,湖怪不停地挣扎,湖水经常被搅成一圈一圈的漩涡,船行至此一不留神就会被漩涡吞没。
今天外公是得意忘形,居然把外婆送入虎口。外公越想越后怕,拼命摇橹闪避着浪头,外婆一手紧拽住外公的裤腿,一手牢牢抓住船舷,不时尖叫。外公气喘吁吁地说:不怕,相信我能摇出这漩涡!
外公暗暗发誓:拼出命也要保住外婆。外公出湖多年,明白速度就是生存的希望。他灌劲脚趾,弓起背,握紧船桨,快速摇动……终于成功地摇出了这该死的漩涡。
从那以后,外婆再也不敢出湖了,但外婆每天都会在湖边眺望鄱阳湖,深切盼望外公的渔船平安归来;从那以后,外婆也跟村里的渔妇一样给外公端饭送茶,打洗脚水。
【骨肉分离娘最痛】
辽阔的鄱阳湖,犹如一只巨大的“宝葫芦”系在万里长江的腰带上。这宝葫芦里装满了取之不尽的鱼虾,春捕鲇鱼、夏捉鲤、秋进鳜鱼、冬收鳊,最补还是小银鱼……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鄱阳湖就是小沔池的人赖以生存的地方。村里女人在家织网,晒鱼,男人出湖捕鱼赚钱。一个人捕鱼用小渔划,两个人就可以摇橹船,人多就设法添置大渔船,一张大网下水,满网的鱼儿活蹦乱跳。鱼贩子们都在岸边守候,大渔船一天赚下来的钱够小渔划一个月的奔忙。
渔村的女人帮男人积聚财富、减轻负担的最卖力的方式就是多生儿女,会生孩子的女人,男人看得重。不管男孩女孩,只管拼命地生,生了女孩能织网,生了男孩可驾船。
外婆一生怀过十四胎。儿多娘苦啊!常年在湖水中洗鱼晒网,外婆白皙的脚肚上渐渐青筋暴突,时不时会腿肚子抽筋,有时痛得跌坐在水滩上,怀的孩子在不经意间流产。
出门就是湖,孩子生性就爱水,湖水无情,加上缺医少药,外婆辛苦带大的就只剩下八个孩子。
孩子是娘的心头肉!六个孩子离去,外婆就是六次死去活来。外公总是默默地坐在旁边,轻轻搂着外婆,直到她哭累了,才把她抱上床,而后,提着旱烟袋,蹲在湖边石头上狠命地抽旱烟。
最让外婆揪心的是老二的夭折。
全村只要能干活的男男女女都出湖了,寒冷的北风从芦苇草盖的屋顶缝隙中灌进来,阵阵分娩的疼痛折磨得外婆有气无力,没人去请接生婆,外婆挣扎着从簸篓里拿来剪刀,在煤油灯上烧了一下,剪断脐带,用破旧棉袄包好婴儿放在脚盆里。外婆虚脱得再也无力动弹。老二拼命地哭,可外婆连哭喊的气力也没有,只能在心里不停祷告:菩萨显灵,让他爹赶快回家救救孩子!
读后触动人的心底,一个牵挂了一生的外婆跃然纸上,令人敬佩!
谢谢作者赐稿流年,祝你写作快乐!
祝你的外婆永远幸福!
读后触动人的心底,一个牵挂了一生的外婆跃然纸上,令人敬佩!
谢谢作者赐稿流年,祝你写作快乐!
祝你的外婆永远幸福!
鄱阳湖洲上的女人,骨子里有水的柔韧性,顾家抓家勤俭持家是有名的。我们那里有一句俗语:宁可死当官的爷,不可死叫花子娘!这是家乡对女人在家中重要性的最好的肯定。
老乡的这篇文章,如打开一幅历史巨卷,用舒缓的语言带入我们走进昔日的苦难岁月,缅怀追随祖、父辈们的过去,珍惜美好未来。时代在改变,但再变再忙,亲情不能割舍遗忘!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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