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缘】此身许国却负卿【小说】
【一】
作家圄儿构思创作了一篇散文,发在网上,不曾想却引来一场风波。
这风波不大不小。他虽没有因此掉下一块肉,但也着实不爽了好几天。在他看来,作者或作家做一篇文章,跟农民下地收庄稼,工人去做工,本没有什么两样,无非是运用一些脑力,费一些时间,用文字表情达意而已。
人们尊重作文者的劳动,把他们写出的东西,叫作品。既然可称作品,那就有精工细作与粗制滥造之分,也就有优劣高低之别。作者之于自己的作品,其心态大概像一只老母鸡,下了蛋,不喜欢闷不作声,却喜欢咯嗒咯咯嗒地叫几声。
这叫声大致产生于三种可能的心态,一种是憋得实在难受,终于如释重负,一身轻松,爽得叫起来;第二种是,下了一蛋,感觉良好,声张起来,吸引赏识的目光;第三种是自矜有功,逢人卖弄,唯恐天下人不知。
圄儿写了这篇散文之后,就混合了这三种心态。他先是从心理上如释重负地爽了一下,因为他终于通过他的文字,曲曲折折地表达了一种情感。用一句古语说,就是“人贵直,文贵曲”。文人要艺术地表达自己,就要把直肠子掩盖起来,用花花肠子曲折隐晦地说出自己的那点意思。
可是,掩藏太深,文饰太过,却又适得其反。圄儿正是犯了这样的错误。
那篇散文,受到几个文友的点评。自然是从不同的角度谈了些各自的看法,但都没有切中他要表达的东西。他有些怀疑自己的本真隐得太深了,以致于许多人只看到了表面的东西,比如文笔、情感之类。而字面背后的那点隐曲,则被他包得严严的。像一层茧,剥不到内层,就见不到蚕儿蜕变的蛹。
最令他不堪忍受的,竟有一个叫娥眉的,一再地追问,你文章中的情景,是否都是你亲身经历的?在她认为,作家不曾经历的,怎么可能写得出来呢?娥眉坚持自己的看法,说作家都是特别风流的。要写一妓女,那就必定嫖过妓的;要写一小偷,那就必定做过贼的。
其实,圄儿的那篇散文,不过是用了只传情不叙事的写法,写了一个群体。他假设了这么一个场景,即男子早年,在家乡的渡口,邂逅了一位姑娘,然后相识相爱,倾心钟情。但男子后来却负了心,为什么呢?因为他响应了当时的号召,投笔从戎,一走若干年,错失了与姑娘续缘的机会。从此,两人再也无缘相遇。男子于多年后,反思年轻时的轻率,和现实中梦想的虚无,发出此身许国却负卿的慨叹。
有这种情景的或经历的,当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这一点,圄儿肚子里装了太多的原型故事,而这些故事,那才是真实的。但他能说给谁听呢?
圄儿写完之后,曾得意地跟他的妻子莫缘炫耀,说他新写了一篇散文,尝试了少叙事多抒情的诗化写法。
妻子莫缘也兴致盎然,美滋滋地去看。不看则已,一看,眼角的鱼尾纹都炸得像孔雀开屏,一阵酸楚袭上心头,一颗心掉进了醋缸里。发出的每一句话,都散发着醋糟味儿。
我嫁了你十几年,你心里却还迷恋着你的早年情人,背地里不用墨写字,净泼这样的酸文。良心让狗吃了吗?谁能忍受同床异梦?你不会搂着我的时候,还想着你的梦中情人吧?妻子莫缘说着,抱怨声中,泪已漫过了眼角的沟壑。
圄儿气得无语,作家竟然失去了语言表达能力,直掐自己不争气的嘴。这不没事儿闲的吗?只得叹息,当作家不易,当男作家更不易,当能嘚瑟厚脸皮的男作家尤其不易。
这不易马上就显现出来了,他的妻子莫缘一气之下,不理他了。
冷战时代,瞬间到来。冷战已经把一个强大的苏联摧毁了,摧毁一个男人,还不是轻而易举吗?
【二】
不吃盐不知道什么是咸,不搂孩子不知道做妈难,不当作家不知道写文章也烦。圄儿觉得,写篇文章大概不费什么事儿,可写出来之后,引人误解,才是麻烦事儿。
古代中国是个文字狱多发的国家,这一点上,堪称世界之最了。因文而丧命,甚至灭了九族的,也是屡见不鲜的。连皇上的名字,都得避讳。犯了讳,两个肩膀再强壮,也扛不住一个脑袋了。
圄儿心里很憋屈,却无处诉说。他觉得满世界没有一个人理解他。他现在就处在文字的冤狱中了。
妻子本无文学素养,平时也少读书。你圄儿明明知道,谁让你嘚瑟着让人家看你的狗屁文呢?
现在她一心认定,圄儿年轻时一定花花绿绿的,处了不少对象。尤其不能容忍的——当然只凭从文中想象,圄儿大概可能也许一定对许多他认识的女性,不仅动了手脚,而且动了真心的。
这是她的惯用伎俩了,每天盯着丈夫的文友或粉丝,推测他一定私下交了一群又一群的好妹妹。还时常别有用心地酸酸地对着圄儿哼一句,“你到底有几个好妹妹?”
也发过一些文章的文友涧里雾岚,虽然没说什么,但也似乎被圄儿的文笔抒发的那份情谊迷惑了。她自然知道,文章是可以虚构的。但若在小说中,大家就会习惯的,因为不管什么东西,放在小说里,真的也就变成假的了。而在散文中就不同了。散文嘛,文散而神不散,别人当然有理由认为假的也是真的了。
涧里雾岚说,她的散文就全是心情文字,那意思是说,她是不主张在散文中掺和进许多虚构的。
圄儿浮想连翩,却不得不无奈地摇头,连有一定写文经验的文友尚且如此,更何况一般读者呢?
想起他写作那篇散文的情景,圄儿仍觉得他的匠心是失败的。
某一天,他与校友老江散步。老江跟他讲了自己的经历。他早年在嫩江边一座因农垦兴起的小城里当兵,当的是弯腰装麻袋、直腰扛麻袋的农垦兵。在预备考军校时,他去地方补习,就认识了高中女学生阿美。
阿美很漂亮,很清纯,也很活泼。他们当然少不了一场爱恋。这种爱恋,像蝶恋花一样,到处都可以发生的。可是,圄儿还是从老江苍老的故事里,听出了曾经年轻的惋惜。
老江考上了羊城的一所大学。阿美千里追踪,自然心里是装着满满的爱的。年轻的情感是不易控制的,老江说,他与阿美就在大学的招待所里,发生了男女间最寻常的爱情故事。然后,阿美依依不舍地走了。她在泪眼中等待,等待情哥哥毕业归来。
老江毕业时,嫩江边的老部队已经解散了。他被分配到另一个地方。从此,一对恋人便面临选择。
阿美也考上了大学。阿美的妈妈开始为阿美谋划终身大事。妈妈说,嫁给当兵的,你就得忍受分居,可忍受分居,岂是容易的?
既然有人要棒打鸳鸯,鸳鸯还是不经打的,就散伙了。老江不得不放弃。
他在驻地附近,经人介绍,就认识了他现在的妻子。目前,他当然爱着他的妻子,但想起早年的那一段恋情,还是禁不住一声叹息。
圄儿从老江的叹息声中,听出了一种留恋,一种哀婉。有几个男人不慕风流呢?尤其是有机会钻进花丛中的,谁还没一段采花的风流故事呢?圄儿自然也有自己的故事,虽然情节不同,人物迥异。
老江说,如果不是职业选择的原因,自己就会有更多的自由,比如,他可以随阿美到那个嫩江边的小城。但事实是,他不能。他和他的战友一样,他们已不属于自己了。
那天,圄儿很有感触,就开始构思,时不时地琢磨,是不是写点什么呢?
但他没有动笔,他在酝酿一种情绪。没有情绪,何以成文呢?可是,情绪的酝酿,也跟酿酒差不多的。光加热还是不够的,流程中的关键环节,环环相扣。尤其是缺了酒曲,怎么能酿出醇香的酒呢?
圄儿小时候是见过酿酒的。他现在就觉得,他正在经历一个类似酿酒的过程。他的文章不仅需要材料,还需要一种酒曲。他在心里翻腾起来。可那种情绪,迟迟没能出现。
【三】
娥眉说,她不知道什么叫撒谎,她也就小学文化,倒是特别爱上网。也特别喜欢顺便在网上读几篇文章。
也许只是天缘凑巧吧,她也不知道自己的鼠标一时犯了什么神经,就点击到了圄儿的那篇散文。读过之后,颇有感触,又继续读了圄儿的其他作品。
娥眉便从此陷进圄儿的文章营造的情景或氛围里,四处寻找圄儿的联络方式。几天之后,她终于从圄儿注册的几个网站淘宝一样,翻箱倒柜地找出了圄儿的QQ号码。
那天圄儿打开电脑,要更新自己发在某个网站的长篇。一打开自己的QQ,就看见了有人加好友的申请。说明一栏里,写着她是圄儿的粉丝。
圄儿是很喜欢与读者交流的。他没有理由拒绝,便接受了娥眉的申请。
娥眉很单纯,也很谦虚。她声称自己只有小学文化程度,对圄儿非常崇拜。
圄儿起初以为,这女子不过是自谦而已。至于读者评价什么,他一贯是宽容的。文章嘛,并没有那么高贵的。古人说,文章千古事,那实在有点儿过了。可能是古代中国,能写文章的,大多在士大夫阶层,普通百姓哪有认字的机会?所以对文章以及做文章的人充满了敬畏。
而现在,时代不同了嘛。全民的文化程度都在提高,谁还不能信手涂鸦几篇所谓的作品呢?圄儿没有统计过,只是凭感觉,自有网络以来,作家如雨后春笋,一眼望去,满地皆是了。给人的感觉,作家怎么比读者还要多呢?
网上自然不乏吹捧之辈,只要有作者写了几篇小文章,便有人送你作家帽子的。如果你有兴趣戴上它,而且还觉得十分舒适,那你就完全可以满足自己的这份虚荣。尤其某些网站在利益的驱动下,他们干吗稀罕送几顶作家的名头呢?谁想要,他们可以批发的。
圄儿当然不是那种写了几篇小文便顾盼自雄的主儿,他生性讨厌那些没有几两墨水,却又爱装的渴慕虚名的所谓作家。他崇尚实力。起码令他安慰的,他的作家帽子是作家协会用粗棉布条子缝制的,虽没有皇冠之奢华,但还算不上作假。不过,在他心里,从不曾把自己看成什么作家。他觉得,如果没有过硬的作品,作家与作假之间就可以划等号的。
娥眉问,作家与普通作者的作品,区别在哪儿?是不是作家的作品作了更多的假?
他实在不好回答这样的问题。他说,这可不一定的,有时普通作者的文章,比所谓的大家还要更牛一些。但一般而言,也许区别只在于艺术表现手法。可艺术的,不就是伪装得更好一些吗?不就是把生活的真实上升为艺术的真实吗?
可当他这么说的时候,娥眉不高兴了,因为她听不懂。嘻嘻,作家都这么说话吗?这么说话没人愿意听。作家写不出自己没见过的东西,不是吗?我知道,你写过猪圈里的猪是怎么发情的,那你就一定观察过吧?
圄儿老实地说,你说得对。作家当然要体验生活,可不必事事都要做过或见过。比如,我拟人化地写过狗,而我就得做过狗吗?有人写过神仙,就要做过神仙吗?所以,作家笔下的真与假,是不能用成分分析的方法,来分析真假比例的。
娥眉要圄儿举例,就以他的那篇散文为例来说明吧。如果你没经历过情人的离别,如果没经历过爱的分手,你的情感文字,能像码砖一样码起来吗?
圄儿以自己的创作经历,反思那篇散文的诞生。他不否认,作家必须得有经历,这很重要。但是,如果没有想象力,没有形象思维,文字只能是没有灵魂的符号。
不过,那篇散文哪,他还真就不是随便瞎写的。而是有着许多由头的。他又开始浮想那篇散文背后的故事。
【四】
圄儿也毕业于羊城那所大学。在学校时,他就知道自己被分配到边防。他很平常,并没有什么支援边防建设的宏图大志。其实,军人也都是一群普普通通的人组成的,他认为,过分地拔高与恶意的贬低,都是有害军人形象的。
那时的宣传,的确是各种文章中,一涉及军人,那就得是神化了的,一个个都像是英雄好汉似的。圄儿也是受了这种拔高宣传的影响的,他那时对军营充满了憧憬,他也觉得,军人,一定个保个的都是铁打的,都是高尚得像阳光一样灿烂的。
可是毕业那一天,他就开始体会着不一样的滋味。那些喊着铿锵誓言“要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我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的人,后来证明,他们都在背后努力地找关系,在确定不被分配到边防后,才上演的一场营造氛围的把戏而已。
登车离校的时候,在车下送行的人群里,不少的小姑娘在哭泣。她们的恋人,已乘车远去。这一别,她们当然不知道意味着什么。可后来,天各一方的别离,证明了那时的一别,其实就是生离死别。据好事者统计,大学恋爱的成功率并不高,而军校的恋爱成功率尤其低,低到几近于零的。
圄儿只是经历了这样的场面,但还没能触动心灵。因为车下,并没有他自己的恋人。自然也没有女孩儿为他流泪,可他还是见识了恋人们的眼泪。
多年以后,也就在他经历半生浮沉之后,他开始反思,为什么读军校时,有那么多的恋人,不能左右自己的恋情?登车一别,便绝尘而去。他是在许久许久之后,也就是在他写那篇散文时,才想清这一问题的。
涧里雾岚在跟圄儿聊天时,就很诧异,你在大学怎么就没谈一场恋爱呢?现在想起来,是不是很后悔?
圄儿的确至今遗憾。自己的大学生活,实在不够浪漫,但也庆幸自己没有赢得那种撕心裂肺的眼泪。那不是一种幸福的感觉和经历。那些在眼泪中登车的军校学员,多年之后,是不是也会有此身许国却负卿的懊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