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明天高考。
　　 我将他杀了。他死在他家屋后的竹林里。
　　 幽幽的月光照着竹林，参差的树影在他惨白的脸上来回摆动，几只乌鸦邪恶地叫着，站在树上像是恶魔。
　　 我平静地点燃一支烟，蹲在他的身旁如意地看着他的脸，突然又想到曾经的遭遇，心里便又产生一阵愤怒，我一手狠狠地抓住他的头发，一手狠狠地朝他脸上砸去。
　　 他的脑袋被我砸碎，白色的脑浆混合着黑色的血液缓缓地流淌。我揪下了他的耳朵，塞进了他的喉咙。
　　 乌鸦惨叫了一声，月亮刚好在它身后，它正在枝头扇动翅膀，像是在给我欢迎。我的拳头一阵阵发麻，精疲力尽地躺在地上，没有笑容地笑了，像树上的乌鸦一样邪恶。
　　 二
　　 我准备自杀。
　　 月光下随风摆动的竹影落在小路上，我顺着小路出去，眼前是一条通往后山的路。路上有很多细小的石英石，因为反射着月亮的光，整条道路格外的明亮，格外的美丽，倘若我不是在逃亡，我真的希望牵着一位女子的手，踏过这条像是钻石镶嵌的道路。但这更像是在送行，一场凄美的送行。
　　 我点燃一支烟，慢慢走着，边走边吐着烟圈，“我已经把他杀了，死又怎样。”内心突然的胆怯被自己这样劝回来，我知道我跑不掉。“是他该死，我只是为民除害而已。”这样想着，内心就感觉平衡了许多。
　　 “他已经死了，我什么也不在乎了。警察来抓我就是了。”心里这样想。便发疯似地笑着，身子扭曲变形，走在山路上像是一只鬼。笑声同山上凄惨的鸟叫声混合在一起，阴森恐怖，我没有感到害怕，因为我很快就加入它们，一直就感觉那才是我的家，它们是在召唤我。
　　 三
　　 我邋遢着，扭曲着地走。往事浮现在脑海里。
　　 六年前，我们是好朋友，我们是小学生，天真烂漫，喜欢秋天的落叶。站在杨树下面，看着树叶一片片飘落，我喜欢那样的生活。仅仅因为拾到一枚完整的落叶，我就会感动地流泪，我感叹他的完美。
　　 破旧的窗户上面封的不是玻璃，是大大小小的蜘蛛网。蜘蛛网上挂满了窗外槐树上飘落的黄叶。我并不感觉贫困，我喜欢那些蜘蛛，喜欢看他们将网住的苍蝇缠成一个线团。
　　 他也经常到我家来玩，跟我一起看蜘蛛缠苍蝇。两个人都看得入迷，然后惊讶地望望对方。
　　 他爸是个商人，家里布置得很舒适优雅。屋后还种了一片竹林，我们经常到竹林里去玩，他说在里面可以静心。
　　 他爸爸为人很和善，我每一次去他家他都会给我他从外地带回来的特产，总是喜欢到竹林里一个人喝茶，渐渐的他也喜欢了到竹林里去，他学着他爸爸的话说在里面可以静心。
　　 我爸不喜欢他爸，我不知道为什么。
　　 每当我妈向我爸提起他爸说他家很有钱时，我爸就很反感说“他有多少钱啊，不就是做了一点买卖嘛”等等之类的话，那种不屑的语气很容易让不知实情的人认为他说的是真的。而在家里，他的话就是权威，我全信。我爸这样的情绪感染了我，让我莫名其妙的对他爸产生了一种不自在的感觉。
　　 我爸经常指责他爸的行为，甚至连他爸走路的样子在我爸眼里都有特殊的含义，我爸在家里批评那是在故意做作。有一次我爸喝醉了酒，竟然跑到大公路上满大街地骂他爸爸，我当时只是以为爸爸受了他爸的欺辱，心里对他爸爸渐渐地讨厌起来。我跟爸爸在家会故意拿他爸取笑，我爸每次都从这样的批评中获得快乐，我也获得一种莫名其妙的快感。爸爸这时候有开始趁机教育我，对我说：“你啊，要好好学习，这样我们才可以超过他，才可以比他们过得幸福。你看看他的那个样，整天穿得跟结婚似的，他有什么了不起的，咱们自己厉害了，咱谁都不怕！对不对，学习，就要一丝不苟……”这样的话一遍遍在我的耳边响起，我开始仇恨，我发誓一定要好好学习，超过他们。
　　 但小小的我，还不知道什么是仇恨，什么是美好。
　　 想到这里，我回过神来，道路依旧明亮，笑了笑，自言自语地骂道：“看不起我们，你他妈是个什么东西。”路旁有一棵杨树，我走到下面，抬起头，认真回想童年的感受。可是我想不起来，我的心痛苦得要爆炸，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拼命地呐喊，我感觉我立马就要疯了。
　　 村里的狗叫声此起彼伏。
　　 四
　　 我渐渐地减少上他们家去的次数，渐渐地疏远他爸。他问我为什么不再去他们家了，他说他原谅我爸，我只觉得脸上热乎乎的，我也想跟他一起去他家去打电子游戏，可是内心有一股力量不让我去，我去了就感觉自己会低人一等的那种力量。
　　 到了初中，我的学习成绩在全年级第一，稳稳的。他的成绩在班里倒数。每次我回到家跟爸爸炫耀我的成绩，爸爸都会很高兴，然后我爸会问他的成绩怎么样。我得意洋洋地说他在班里倒数，故意找他的缺点说来取笑，爸爸也会乐得合不拢嘴。他爸见了我羡慕地给了我一个赞扬的，温柔的微笑，我却认为他是在故意做作，我用怀疑的，傲慢的眼神回敬了他。我心里顿时感觉爽极了，就像是他向我臣服一样。
　　 我爸爸不再提起他爸，我也渐渐地对他爸没有了恨意。这一切都渐渐地淡忘了。
　　 在学校里，老师夸我是一个天才，同学们以我为榜样，他也对我敬佩有加，同学们看我的神态和表情，就像是在读《名人传》，这让我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我喜欢和他一起仰望星空。
　　 物理老师把我叫到了办公室，给我讲我做错了的一道物理题，或与是无意，或许是恨铁不成钢，骂了我一句：“你傻啊，这么简单的题都不会做。”
　　 我的脸顿时像火一样烫，我的血液一下子冲上头顶，头脑蒙蒙的，就像是遇到了世界末日。物理老师一向对我客客气气，现在他的形象在我心里全毁了。我强压心中的怒火，走了出去。我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物理老师：我傻，好，你他妈等着，我考满分给你看看！
　　 我总是将这样的情绪隐藏在内心深处，谁都不告诉，表面上一脸平静。
　　 跟他一起躺在操场上，看着满天的星星，我的心也会暂时的平静。我问他理想是什么，他支支吾吾地说不知道。他问我我的理想是什么，我把眼睛眯成一条缝，把拳头捏得磕巴磕巴响，甚至是咬牙切齿地说：我要考清华大学。心中除了踌躇满志还有一种无名的怒火，我也不清楚那是什么的怒火。
　　 他说我成绩这么好，一定有希望的。一阵清风吹过我的脸颊，我的心又平静下来。
　　 我拼命地做物理题，对于每个错题我一遍一遍地分析，下一次物理考试，我考了满分。我坐在座位上偷偷地瞧着物理老师，他在赞扬我，而我却认为他是装的，是在给自己找台阶下。
　　 我就是这样度过的我的初中，不允许任何一个人说我一个“不”字。有的同学对我不服气，我就把他视为敌人，非要把他拉得远远的。我得到了暂时的快乐，但也付出了太多，有时候也感觉自己很辛苦，但是出于面子，我必须那么做。
　　 山路上我的影子像我一样扭曲邋遢，我低着头，并且斜向一边，延伸无光而又空洞。
　　 五
　　 我考上了一所很好的高中，他爸爸花了很多钱也让他上了那所高中，我们选择了同一个班。
　　 面对新的环境，我的心情一下子像是还原到了童年时代，没有压力，没有敌人，不需要向别人证明什么。我曾经的一切都转换为零。我心里面想在高中要为了自己的理想而奋斗，远离那些是是非非。
　　 高中的课程要比初中多得多，由不得丝毫松懈。高一的第一个月，我心情平静得像是小河里的水，感觉校园里处处充满诗意。我努力了一个月，第一次月考就升到了第一的位置。随之而来的，是像初中一样的同学们的羡慕和老师的赞扬，班主任在班里专门花费一节班会课来研究我的学习方法，年级大会上，年级主任让我去介绍我的学习方法，下面的同学像是在听爱因斯坦的讲座，老师讲的时候他们都低着头，我讲的时候他们都抬头看我，认真听，我高兴极了。班上还有女同学对我眉目传情。
　　 我仍旧要努力学习，我害怕失去这些荣誉。刚开学的想法被我遗忘到了脑后，我明显地感觉到我仿佛又回到了初中。我学习是为了面子，而不是为了理想。
　　 他爸爸做生意赔了，现在家里很贫困。
　　 我爸仿佛是在幸灾乐祸，又仿佛是在怜悯，说做生意有赚就有赔，很正常。
　　 因为课程的繁琐，我变得冷漠，麻木，每日单调的三点一线，对于这些事情，我变得不在乎，我只在乎我的成绩，只希望我能得到赞扬。
　　 又是一次仰望星空。
　　 “星并不远，梦并不远，只要你肯踮起脚尖。”他深沉地读着。他好像变了一个人，变得让我有些担忧，我担心的不是他变化的速度，而是在他身上猛然间有了一种力量，压迫着我。那种深沉的力量，那种像是吸饱水份的种子的力量。
　　 “你说，我现在努力，晚吗？”他问。
　　 “不晚，我相信你。”我说。
　　 我的担忧使肩并肩躺着的我们仿佛隔了一些距离，一些我不愿跨越的距离。我在心里默默地想：哪有这么容易啊！这样想的时候心里有种莫名的轻松。
　　 每天我都会看到他自己一人匆匆去教室的背影，那动作，那表情，像是入了迷一样，我心情好痛，不是心疼他，而是害怕他成功了。
　　 如果说我的成绩是通过邪恶的力量获得的，而他的成绩是通过单纯的力量获得的，那么单纯的力量要比邪恶的力量强大得多。我的灾难歇斯底里地到来。他竟然这么快就要超越我了。
　　 老师夸他是个天才，同学们向他投去了曾经向我投来的目光。我孤独地站在墙角，承受着从未有过的但是担心过无数次的冷落。我看着他高兴的神态，心里产生了无名的愤怒。我跑开了。
　　 老师夸他的声音在我的脑海里一遍一遍地重复，他那高兴的神态在我脑海里一遍一遍重复，好像是在向我炫耀，我越想越生气，凭什么，你凭什么可以做到这样，凭什么可以抢走属于我的东西，我在脑海里不服气地想。
　　 我暗下决心，一定不能让他超越，否则的话，我将会多么得丢人，我将会失去同学们羡慕的眼光和老师的赞扬。我在心里提醒自己他那高兴的神态是故意做给我看的，他是故意要跟我作对。我制定了近乎苛刻的学习计划，每天坐在书桌前一动不动。晚上他喊我一起去看星星，我神情淡漠地说要学习，拒绝了他。这是我唯一一次拒绝他，我也很想感受一下看星星时轻松的氛围，但是我就是不想跟他一起。他失望地走开，我回到座位上，自责的情绪翻涌着，我好痛苦，一晚上都没有学心里去。从此以后，我们真有了距离，心中有种撕扯的痛。
　　 自责是短暂的，想到他的成绩，我又紧张起来，我开始无休止地透支自己的力量，可是我的大脑里始终是他的影子，是他被夸耀时得意的表情，我不相信那是他自己真实的成绩，我在找各种各样的理由来证明我自己，证明我自己不去理会他是合理的，是他有问题，以此来平衡自己内心的狠毒与自责。
　　 我每一次坐下去学习，心里就浮现他的笑容，我是多么想忘记这个表情，可是越想越忘不掉。他的一切就这样在我的脑海中往复。我每天看似是在认真学习看书，其实每一天都是坐在座位上承受十几个小时的煎熬。
　　 我独自一人坐在草坪上，看着满天的星星，满脑子都是曾经的情景，只是因为他变得优秀了，这一切都变了样。我整夜整夜地失眠，筋疲力尽，去看医生，医生说我神经衰弱，注意休息。面对庞大的课程，我渐渐地力不从心。
　　 下一次考试，意料之中，我退得相当厉害。老师找我谈话，他以为是我发挥失常，要我平衡心态，继续努力。同学也都不可思议地问我为什么这次考得这么差，我只是说发挥失常。
　　 夜很黑，我在操场跑道上发疯似地奔跑。我发疯似的在座位上做题，我谁都不理，坐在座位上就像是一颗炸弹。可是满试卷的题目我根本就不再感兴趣，错误率不断地上升，我近乎崩溃地将试卷撕得粉碎。同桌看见我这样，吓得两只眼睛瞪着我，在他眼里，我一直是个温顺的人。
　　 我这样的坏脾气很快传开，很多同学都不在对我那样的客气了，有些甚至躲着我。我也开始讨厌他们，我认为他们是趋炎附势的小人。
　　 最后一次他来安慰我，我脸憋得通红，一个字也没说走开了。走开时心里别扭得要崩溃，可是心中要面子的情绪让我走开。从此以后，我们形同陌路，只是走过时心中会有一丝剧烈的伤痛。
　　 为了保住面子，在下一次考试中，我作弊抄别的同学的，这是我一直以来唯一的一次作弊，心里一开始还觉得有些不耻，可是抄了也就不感觉什么了，麻木了。抄袭来的成绩满足了我的虚荣心，在同学面前又可以得意了。可是在自己的内心深处，有一丝凉飕飕的空虚感，在同学老师的赞扬声中很快就忘记了。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很长时间，我不再学习，专门研究如何作弊，思考如何才能比他考得好。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想想自己做过的错误连篇的试卷，我怀疑自己的能力，变得自卑，变得颓废。
　　 接近高考的一次模拟，我受够了自己的无耻行径，我所有试卷都考了零分，一点也没做。这件事情在学校里引起了轰动，我一下子成了另一种焦点，一种负面的焦点，人们看我就像是在看一只恐龙。班主任骂我不知羞耻，我只是麻木地一笑。
　　 他也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我，我也瞪他，眼神里充满了一种绝望的杀气。
　　 六
　　 这一切都是因为他，是他抢走了我的一切。他是上天派来的我的天敌，是老天爷故意捉弄我。我想到了他的笑容，满心的仇恨涌向心头。老师说他可以考个很好的大学，名牌大学，我想我去不了他也别想去。这样想了好久，我准备了水果刀。
　　 他曾经说过他家屋后的竹林可以静心。明天高考，他一定在那里。
　　 七
　　 我已经爬到了山顶，前面是一个悬崖。山风吹拂着脸颊，凉凉的。山顶的月亮，星星格外明亮，我望了望，满天都是他的影子。听见山下有狗在叫，向下望去，看到有几个手电筒在搜索什么，我知道是警察来了，我已无路可走。
　　 站在悬崖边，我的心情复杂到了极点，痛苦到了极点，我使出全身力气发出一声咆哮，隐藏在草丛里的山鸡扑扑楞楞飞走。我纵身一跃，跳了下去。
　　 八
　　 刚一飞出，我的心一惊，瞬间转换为一种单纯的心境，我害怕死亡，我后悔了。
　　 我祈祷下面是一个草垛，或是一个水潭，不让我死，如果我能活着，让我做什么都行，我对不起他，一切都是我的错，别让我死，让我去赎罪。我一定好好活着，做一个平凡的人，我什么也不要，不要好成绩，不要赞扬，不要羡慕。
　　 突然间听见了一声母亲的召唤，那声音慈祥而又焦虑，给人家一样的温暖，就像小时候她的怀抱，我的心愧疚地像是要扭曲变形，妈妈，我对不起你，如果有来生，我一定不让你难过。我鼻子一酸，眼泪从我眼里升腾。
　　 我似乎平稳地落地，仿佛又回到了童年，躺在母亲的怀里，暖暖的，我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