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财发(小说)
财发出生时,他家穷得,啥玩儿没有,不要说电器手电筒,连只老母鸡也没有。
按理,产妇是要吃酒酿鸡蛋的,可现在老母鸡不上岗,鸡蛋自然没有,财发妈吃不到补品,便奶如海蜇皮,迟迟下不了奶水,财发如一只扒了皮的小猫,咿咿呀呀,饿的直哭。惹得他妈也‘呜呜’起来;他爸受不了这二重唱,也熬不住,蹲在地上,嗷嗷哭,狼一样!边哭边说:“我一定要发财,让你们吃饱饭。”
上户口时,工作人员问:“小孩叫什么?”
财发爸一拍大腿:“就叫财发。”
长大后的财发正面看去似张画片,扁扁的没有一点立体感。手脚如芦杆,脑袋却偏大,细脖子扛不动,耷拉下来,侧面看,如一棵长脚的豆芽。
那时的小孩子,晚上没娱乐,玩的是捉迷藏,而冠军经常是财发。有一次,财发就贴树站在寻找者旁边,任那小孩子在边上东瞅瞅、西捅捅,大呼小叫。冷不丁伸手拍一巴掌,“喵”叫一声,吓得那小孩子一跤跌倒,爬起来泼命逃走,边跑边叫:“有鬼!”
财发却笑嘻嘻从树皮上蜕下来,笑得抱着肚子,“啊哟啊哟”直叫唤。
长得如一道闪电的财发胆子极大,从来不知道怕字。小孩子是最怕鬼的,淘气哭鼻子,大人一句“再哭,鬼来抱走!”大都立刻噤声。哭声刹不住的,也是放低音频,“哧溜哧溜”吸鼻子,如喝稀粥。而财发听到,反而嚎啕起来。大人问原因,财发说:“我想看看鬼长什么样子。”
大人觉得奇怪,那有小孩子不怕鬼的?莫非是钟馗转世?便生层疑惑在心里。有好吃的,会端一碗给他,财发也不客气,能吃不能吃的,到他嘴里,皆成美食,无一丝浪费。旁人看了,常觉得他惨无人道。
财发家还是穷,他爸的诺言与希望至此尚未实现。灶台上的产品,大都是蕃薯主打,早上水煮,中午干煸,晚上讲究点,也是炭煨。偶有一点米面,便是过节,是很隆重的事!一家三口,会洗得干净,围在灶台边,看硬米慢慢华丽转身。吃的时候,不就菜,也没什么菜,三二口,财发就吃下一碗。然后就看着父母吃,嘬着牙,眼睛骨碌碌转,问:“这饭什么味道?”他爸说:“你不是吃了。”财发说:“我刚想尝尝味道,饭就吃完了。”
财发爸眼睛一红,把饭全拔到财发碗里,背过身去。
上小学时,邻居大爷去世,葬之高山。一个叫阿刁的,在大爷坟包边放一物品,与财发赌:晚上如取回,嬴一斤饼干,取不回,输一斤。
财发说:“别说一斤,半斤也赌。”
是夜,月黑风高,伸手不见五指。山道上,树影峭楞;阴影里,时不时传出乌鸦‘哇’的一声惨叫,瘆人心慌。
财发一个人,提了条棍子,在众人监督下出发,九点上山,十点而返。回来“咣啷”一声把赌物丢到地上,大叫:“饼干拿来!”
由此扬名!这家伙美的,昂着脑袋,长发脏脏的,胡乱戟张着,慢慢舔吃着饼干,满街里晃晃悠悠,逢人便说:“这饼干,我赢的!”
他什么都拿来赌一赌:赌呲尿远近;赌潜水时间;最多是赌吃,他曾把一海碗猪油,一口喝下,还把碗舔了一圈,将残余打扫干净,滴油不剩。
如是者三,众人便不敢下注了。而财发却上了瘾,一言不合,就要下赌。见众人不上当,赌品亦日渐微薄,常逮住口气稍硬者,跟在屁股后面,连连问着赌不赌?偶有不服的,觉得所赌之事十拿九稳,也就同意,财发便很高兴,手舞足蹈,如过大年。
奇怪的是,赢者往往是财发。
便没人再赌,财发断了食物链,家里又如沙漠一般,刚丰润点的黑脸,也如旱田的枯禾,失了活泼。无奈,只好去打牛酒的主意。
那时,牛是宝物,到了双抢,生产队常常做缸米酒,为牛补补身子,以备苦干。这酒就叫牛酒。因当头一个牛字,许多人觉得与牲畜为伍,终究不雅,是不喝的。不过做酒程序及原料与人喝的一样,只是成酒稀薄些,防牛醉倒。
这缸酒,财发就有了想法。只是队长掌了锁匙,藏之阁楼,闲杂人等不可近距离;房门有锁,窗子封了玻璃,玻璃后有钢筋焊成的网格,间隔仅容猫进出,人要进去,做猫后再说。
这样严防死守,酒还是少了。大家很奇怪!酒缸是放在角落,缸顶还覆了草盖,门锁窗玻璃完好无损,锁匙只队长有。队长是滴酒不沾的,一喝,就写在脸上,傻子都看得出来。但酒,还是日益减少。满满一缸,刚刚发酵成熟,就开始如风中柳絮,一路狂减。莫非是老鼠偷吃?抑或酒缸有隙?可细细观察,尽皆完好,真是奇了怪哉!莫非鬼喝的?思来想去,没好的防盗,只好笨办法,蹲守捉‘鬼’。
三条大汉,手握扁担、铁锹,睁大眼睛,在侧房候着。一夜无眠,却一夜无事。天明去看酒缸,分明的,又少了许多。
看守者的背脊,就渗出冷汗,一屡恐惧,爬上心中。
队长眼红如兔,左右研究,蓦觉顶上有异,抬头看去,瓦楞上现细孔一枚,眼睛大小,真灼灼送来一束晨阳。
爬上房顶搜查,就见飞檐墙角,有一堆稻草,中有一个黑小子,浑身酒味,正呼呼大睡。边上有竹竿一支,竿上绑了一条细细胶管。‘鬼’是坐在房顶,顺着孔隙顺下竹杆,插入草盖,进到酒中,悠哉悠哉享受。队长叹了:“真是个天才!”
“天才”便是财发。
财发好吃,似乎永远吃不饱。人们也奇怪,这小子莫非是牛转世,吃下去的食物,暂放一隅,有空才拿出来细细反刍。否则,一个豆丁似的小人儿,就不好解释!有人也问过财发,他说:“你们有吃有喝,当然不觉着饿。我家只有蕃薯,不吃多点其它,难道又去吃蕃薯。”
问的人“哦”了声,似乎明白起来。
这年的九月,区里下来一个宣传队,驻地演戏跳舞,宣传革命思想。几个女宣传员,长得面若满月,丰乳肥臀,穿着紧身裤,把二条玉腿,箍得葱管似的。只是有些傲,天鹅似的,见人就直鼻直脸过去,不大理人。
财发对前凸后翘的女人没兴趣,却对宣传队的化妆室来了兴致。他发现,有一个箱子,装了许多桃。那桃,个子出奇大,半红半白,比动画片中孙悟空偷的仙桃,还要水灵,便很眼馋。心中想:这帮人,真是地主老财,这么多好桃,可以天天吃,吃不完还放那里招惹人!我就没得吃,真没天理!思谋着偷几个来吃。只是有个看房的,木头菩萨似坐在门口,动都勿动。
晚上,操场上汽灯亮如白昼,女队员穿着军装,脸蛋搽得猴屁股似的,手握红宝书,轮番上台,跳得壮怀激烈,尘土飞扬。一下台,就搂在一起,纷纷诉说那里错误,应该如何如何,说到趣处,笑作一团。财发装作看热闹,黑鱼样在人众中搅动,人们乱了脚底,纷纷扰扰,一如风中芦苇,左斜右倒,失了常态。人浪波及过去,女队员便咿呀乱叫,杀羊一般。财发从人潮中钻出来,跑去化妆室叫:“你们人挤倒了,快点去。”
‘木头菩萨’电视天线样拔出头颈,踮脚瞭望,回头对财发说:“帮我看住门,我去看看。”
财发说:“快去快去。”
待‘木头菩萨’一走,财发窜进房间,很顺利偷到几个桃。桃太大,小口袋凸出来,鼓鼓囊囊,偷鸡贼一般,想想不可以,忙脱下外套包上,黄鼠狼样逃出去。
一逃就逃得很远,连戏台上高吭的语录歌也湮没无闻。财发一颗“扑通扑通”乱跳的心,方平静起来。按按衣裳中的桃子,硬硬的还在,嘴里,慢慢渗出无数唾液来。
财发找了条溪流,挖了把泥砂,慢慢磨蹭着手掌。这是他发明的洗手方式,没有肥皂,用泥沙,一样洗得干净。
月亮如白面烙的饼,被天狗吃了,仅剩一轮;也如一枚巨大的扒了皮的香蕉,香香的挂在头上。洗干净手的财发,找到块草坪,解开衣服,露出桃子,月光下,晶莹莹的。
财发紧紧手脸,拿起一个桃子,却有些疑惑,看着诺大一个,却很轻,全不似记忆中桃的模样。难道是这帮丫头们挖吃了果肉,只剩皮壳唬人。这样一想,财发便性急起来,又拿起一桃,一个鬼样,轻轻的,似乎没有内容。一口咬下去,啊呀妈!又滑溜又硬韧,差点闪了牙齿。桃子却凹下去一块,月光下冷冷笑着,如在嘲讽……
财发不知道,他确实不知道,这一种看似很漂亮的水果,是塑料做的,是道具。
这事被阿刁知道了。便笑骂财发:“你龟孙子偷桃也偷假的,小家子气!”
财发不服:“你大气?火车头似的!也不见你吃了饱饭!”
阿刁说:“嚯嚯!胃口还蛮硬!我们来赌赌。”
“赌就赌!”
“你去亲一下那些丫头,敢,输你一筒月饼。”
财发呸一口:“不去,丫头有什么好亲的!”
阿刁白他一眼:“你不是最喜欢赌么?今天就怂了?”
财发呆了呆,伸出二根手指:“二筒月饼。”
阿刁说:“二筒就二筒。”
财发眼乌珠亮起来,抓抓头皮:“我爸知道了,会不会打我?”
阿刁笑起来:“你悄悄亲一下,又不敲锣打鼓,哪里知道?”
赌博那晚,财发摔了一跤,掌心渗出血水,火辣辣痛,真后悔不该来。迎面见到那几个女宣队员端着脸盆,长发飘飘,叽叽喳喳说笑着过来。财发一见,两股颤颤,早软了身子,哪里还敢行动。阿刁推了一把,财发纸样飘起来,踉跄出去,只觉一阵软绵,如抛入棉花堆中。手便如溺水者,无助抓去,掌心一阵剧痛,便歪在一边。
一声尖叫:“抓流氓!”
女孩子的绿色军装敏感区域,别着枚六角形的像章。财发那无助一抓,刚好抓在像章上,顿时,鲜血飞溅,霍然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