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禹肇别九州，随山浚川，筚路褴褛，克勤克劳，历尽艰辛，敉平东、西、南、北四方水患，任土作贡，肇福四海生灵，而天下苍生黎民，概莫不被其泽德焉。当是时也，普天之下，率土之滨，舟车所至，人力所通，天之所覆，地之所载，日月所照，霜露所坠，凡有血气者，有口者皆碑帝禹之丰功伟绩，是以赫赫声名，洋溢乎中国，施及于蛮貊矣。帝禹登基十年，罔顾夕照高龄之隐虞，劳动车驾乘舆，望东夷之地巡守，系情九夷民瘼，其良苦用心，感鬼泣神。帝禹一行风餐露宿，日夜兼程，备极辛苦，而帝禹甘之如饴。岁月有似杀猪刀，贵人头上不曾饶。帝禹迟暮之年，垂垂龙钟老态，感染风寒疫症，事不由人，一蹶不振，至于会稽而大驾崩殂焉。帝禹之子启即位，肇定夏鼎，君临天下，子权父授,是谓之夏后帝。
　　 帝禹驾崩之后，一脉魂灵轻盈出窍，通关验牒，诞登冥界彼岸。帝禹魂灵遂乃驾一千年遐龄仙鹤，轻车简从，飘飘悠悠，一径来至苍梧大野，降落九嶷山舜帝舜陵寝之侧，馨香祷祝，竭诚晋谒舜帝幽灵，以遂其在生未了之宿愿。盖阳世之人，难会幽魂；虽阴阳咫尺之隔，犹胜过天涯地角万重山水之区隔焉。
　　 先是，帝禹南巡治水之时，亦曾数次驾临九嶷山帝舜之陵寝，欲谋求与帝舜幽灵阴阳聚会之机缘，竟屡试屡踣，次次不能如愿；甚或仅求梦中一邂逅，亦终竟不可能得。只因阴魂阳魄，彼此抵牾相克，未能僭越雷池半步，故此难得觌面。岂能让帝禹颇不引以为至憾哉。帝禹在生之日，念念不忘帝舜拔擢知遇之深恩大德，时时为之感激在心。只恨阴阳睽违，人神难会，能耐彼何也。帝禹今既魂归阴冥之界，彼此得为同界之魂灵矣，庶无风牛风马不相及之抱憾焉。
　　 某日正午时分，帝舜幽灵方于陵宫内昼寝，忽梦见帝禹之魂灵佩玉鸣鸾，跻跻跄跄，笙歌缭绕，正驾仙鹤朝翼轸分野联翩而来。翼轸之分野，实乃苍梧之地域，帝舜幽灵揣度禹帝幽灵南下之行，意在造访九嶷山陵寝，即命娥皇、女英二湘妃之幽灵，带领阴界仪仗，恭候于九嶷陵寝宫门之外，以迎迓导引帝禹幽灵一行升堂入室，晋见阔别十年之帝舜幽灵。
　　 帝禹一干冥界新魂灵乘鹤驾驾轻就熟，轻飘飘，慢悠悠，蹁跹降落于九嶷山帝舜陵寝前，遥见二湘妃仙袂飘逸，仪容端庄，执礼如仪，肃立迎候于陵寝宫门外。帝禹灵魂乃疾趋上前，诚惶诚恐，悲喜交织，朝二湘妃施行晋见礼仪，虔诚叩问帝舜幽灵近来可曾安好否。二湘妃幽灵发声幽息，如燕啭莺啼，嘤嘤而言曰：“闻君王魂灵肇登阴界伊始，即远道驾鹤南来，专程来与帝舜幽灵厮会。难得君王旧情厚谊，念念不忘，可谓感人至深矣。吾二人幽灵奉帝舜幽灵之命，专此迎候君王颇有时辰也。”帝禹魂灵感激言曰：“有劳二位夫人出门迎讶，本人愧恧在心。敢请前辈帝君及二位夫人大安也。”二夫人谆谆而言曰：“承蒙君王关照之忱，令吾辈幽灵感铭在心。帝君幽灵素来安然无恙；耳闻不若目见，君王请进，则知端倪矣。”
　　 二湘妃幽灵在前导引，帝禹魂灵遂亦步亦趋，厮随二湘妃幽灵进臻帝舜陵寝宫内，朝拜帝舜幽灵。帝舜幽灵眼见得帝禹幽灵驾到，乃抬手让坐，彼此倾诉幽明契阔之情愫。帝舜幽灵语于帝禹魂灵曰：“囊者汝南下苍梧之野治理洪水，亦曾数度莅临九嶷之山，瞻我陵寝，寄托念想，觊觎阴阳一会；拳拳深忱，感铭肺腑。怎奈阴阳睽违，绝缘阻隔，不得遂意。我亦曾想托梦于汝，亦被二夫人劝止。只因人君阳刚脉气旺盛，唯恐吾辈凝滞之阴气，冲撞了阳刚气象，遂乃作罢。今汝魂魄既移阴界，吾与汝俱皆属于同类，于陵寝室中厮会，二阴和谐，斯无阴阳抵牾之忌讳焉。”
　　 帝禹魂灵乃恭敬复言曰：“小子禹自与先辈作别后，岁月悠悠，倏尔已届臻十载矣。思念之情，靡日无之。承蒙先辈不弃，幸得于陵宫内得瞻先辈灵颜，实在大慰于我心也。予辞世之后，夏启有三年之丧期，予魂魄当恪守其责，不得擅自离开家庙内灵位，庶无贻误祭祀之虞。今暂借丧前闲暇，意欲乘此初返冥界之机缘，造访历届先辈幽灵，述我职守得失，借我先辈灵气，共庇共佑我大夏江山固若金城汤池，砺山带河，子孙承袭，世代罔替，海枯石烂，造登万世也！”
　　 帝舜幽灵闻言后，感时抚事，颇有感慨在心。沉吟有顷，乃捋须直言以告帝禹魂灵曰：“帝禹，汝平水土，开九州，通九道，令怀山襄陵，顿失滔滔；居功至伟，人神交赞。然汝家夏朝，首开父子相传之先河，朕恐家天下之流弊，自此形成惯例，一发而未可收拾，恐将遗祸后世匪浅也！汝魂灵初登阴界，颇有闲暇；有烦鹤驾劳顿，辗转前往桥山黄帝陵、濮阳颛顼陵、亳地帝喾陵、临汾尧帝陵，吾曹幽灵可择日前往黄帝陵圣地，聚议阳界社稷兴废之统绪鸿业也。”
　　 娥皇、女英二湘妃之幽灵异口同声而言曰：“帝禹魂灵鹤驾初来乍到，何君王催逼之遽，竟一至于斯乎哉？稍事憩息不为迟也。”帝舜幽灵让之曰：“二湘妃幽灵有所不知：帝禹圣驾新崩，阳界社稷将有三年天子之大丧；启帝谅荫，三年不言，冢宰执朝事，君位如尸位。届时天下苍生神灵，皆须缄默其口，以顺天应人，守礼奉仪，帝禹魂灵，亦不得擅离其家庙。夫三年之期丧者，乃阳界社稷人民之通丧也，吾曹冥界幽灵，岂可以私下聚会之故，而扰乱帝禹阳界奉厝之盛事，浼渎天地神祗之尊严乎？须知不智不仁不义之举，无以逾此者也。”
　　 二湘妃幽灵听得帝舜幽灵此言，遂不再置喙一辞，唯诺退避于席屏之后。
　　 帝舜幽灵乃谓帝禹魂灵曰：“尔禹，有劳鹤乘大驾依序前往各地陵知会黄帝、颛顼、帝喾、尧四帝幽灵，吾辈魂灵当于翌日赴桥山黄帝陵聚会也。帝禹魂灵闻言，旋即慨然应允，遂回鹤驾，辗转逡巡于四帝陵寝，告以桥山聚会事宜。
　　 次日辰时正刻，颛顼帝灵、帝喾帝灵、尧帝灵暨舜帝灵，同时各驾鹤乘，纷纷来至桥山黄帝陵寝，拜会黄帝之灵，各诉衷肠。帝禹魂灵夜宿黄帝陵寝，黎明即起，协助黄帝幽灵打理各项会务，以备不时之需。诸事备办就绪，黄帝幽灵乃命随扈神灵各即各位，铺设毡席，置放案几，陈设乐舞行列，奉上阴饮阴肴阴馔，款待诸帝君仙驾光临。皇帝幽灵至尊，上格于天，下齐于地，中贵于人；虽变灵鬼，其至上尊严，依旧难改。
　　 阴歌冥曲骤起，众帝君幽灵席地而坐，侃侃而谈，各抒己见，不拘一格献计献策，共襄光夏之壮举。惟帝禹魂灵初来乍到，资历尚浅，列席旁听，不置一词。
　　 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天高地迥，宇宙无穷。仰观鸿蒙穹宇，俯察沧桑大地，亦颇可增众位幽灵几许感慨，充填于鬼胸神臆之间。
　　 黄帝陵园中，黄帝幽灵生前手植之苍古柏树，迭经数朝数代，已然长成参天之巨大神木，盘根错节，稳如磐石，柯如青铜，枝似鹿角，霜皮溜雨，黛色参天。巍巍巨柏如幢幢伞盖，覆荫群帝幽灵，如牝鸡翼翅，遮护鸡雏焉。黄帝幽灵德高望重，无论阴阳，资历最长，诸帝皆推举其位居正中，主持聚会。余者四帝阴灵则侍坐于两侧，以示自谦。唯帝禹魂灵资质最浅，入冥未久，则叨陪未座，列席聚会，听而勿言也。
　　 黄帝幽灵率先发言曰：“禹帝新崩，魂灵初归；森森冥界，作喜作悲。帝舜幽灵昨遣帝禹魂灵周转于诸帝陵寝室，以五帝聚会事宜相告，颇为难能。禹帝新崩，其子启三年之丧毕，拟将承袭天子位，缵父之绪业。朕意以为，此举颇为不妥，势必败坏我神州历来举贤授能之规矩，而肇端父位子承之家天下流弊，而遗祸于悠悠后世也。”
　　 颛顼帝君幽灵继踵而言曰：“肇自黄帝开典以来，天下部落皆定于一尊，四方诸侯悉听命于贤明之共主焉。无敢僭越躐等，无敢作奸犯科焉。伏惟我邦朝，贤者在位，为天下则，而民引为懿范也。苟诚如帝禹父子相传，子承父业，代相承传，克绍箕裘，天经而地义；则贤不肖易位，而恐天下祸乱之源，肇端于斯矣。诚如是，而欲求天下升平，君正臣良，黎民本分守己，安居乐业，只恐力所难赡也！”
　　 帝颛顼幽灵言罢，黄帝幽灵复又开言曰：“帝颛顼灵所言极是。倘若帝君视天下为私器，而父子迭相授受，则民不堪命矣。昔也盘古氏之开天劈地，选贤任能以治世，而不传位于其子，岂无因乎？盖父子不相承传，上古之通制也。今帝禹一改传统之旧制，遽然施行父子相传之新制，只恐有百弊而鲜有一利焉。子贤而承父业，固然未为不可；苟子不贤而承父业，以莫及之鞭长，而欲图奋驱策于宇内，勉而为其难，只恐徒启天下之祸殃也。”
　　 时有一黑袍宿鸦，哇哇啼鸣于黄帝陵内之古老柏树上。诸帝幽灵闻之，皆恻恻然而言曰：“自古鸦啼鹊噪，吉凶皆有所主。敢问前辈，此乌鸦啼于陵内古柏树之上，究当主何兆报乎哉？”黄帝幽灵大剌剌而言曰：“敢请诸帝幽灵休生妄诞之邪思。自古枯树昏鸦、噪鹊，常相厮守，却不关人寰间丝毫荣辱兴衰事也。吾比灵日日静坐冥思于古老柏树之下，闻鹊噪而不作喜，闻鸦啼而未兴悲，老神在在，随其自然可也。”
　　 斯时也，究黄帝斯言之意，盖在于安稳帝禹之魂灵也。帝禹魂灵新归冥界，初造桥山，岂可强以难堪之顼事加诸其心志乎耶？鸦啼凶，鹊噪喜，皆有报牌，千百年间固已约定俗成矣。帝禹江山不传贤授能而直传于其子，此恐非社稷苍生额庆之福，而实乃其祸端也。鸦啼陵柏之冥冥深意，岂无因哉。
　　 帝舜幽灵见桥山聚会场面显得如此尴尬，只恐帝禹魂灵难以为情，遂乃刻意为之关说曰：“夫天下父子相传之事，谅亦必非帝禹之初衷。只是人分幽明，事涉阴阳，阴界不问阳间事，纵使帝禹有心矫枉，亦只落得有心而乏其力也。”
　　 帝禹魂灵凄凄惶惶，莫名郁陶，虽有无限苦衷在抱，却因位居列席，未敢造次献言。况且帝禹崩殂之前，已谆谆然将天下授于臣益矣。只因臣益佐禹之日浅，天下未洽，难获民心。而帝禹之嫡子启贤，是以天下属意焉。帝禹既崩，天下诸侯皆去益而朝启；帝禹魂居阴界，能耐彼何乎哉？语云：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民意去益而就启，此乃天意也，而问其责于帝禹，岂非大谬哉！
　　 帝喾幽灵沉默颇久，顾视诸群帝幽灵，有感而发曰：“古今天下兴废事，自有天意在焉，而岂人力之所能勉强为乎？上古之世，丈夫不耕，而草木之实足食也；妇人不织，禽兽之皮足衣也。不事力而养足，人民少而财有余，故民不争。而帝禹之王天下也，身持耒臿以为民先，股无胈，胫不生毛，虽臣虏之劳，不苦于此矣。以是观之，夫古之让天子者，是去监门之养而离臣虏之劳也，故传天下而不足多也。公天下、家天下之分，亦何足以道哉！”
　　 帝喾幽灵言讫，屡以其目察视尧皇幽灵，其意盖在盼其声援附声耳。昔者尧之王天下也，茅茨不剪，采椽不斵，粝粢之食，藜藿之羹，冬日麑裘，夏日葛衣，虽监门舍吏之服养，不亏于此矣。故屣万乘其如脱，不为奇矣。尧帝幽灵顾视帝禹魂灵良久，慨然以言曰：“帝禹之治天下洪水，备极艰辛；手胼脚胝，磨顶放踵，无以名状也。若帝君能忧以天下，乐以天下者，若帝禹可谓得其人焉。虽以天下而父子相传，而治世之烦责，亦随之而传焉。故真能以天下为己任者，固不忌讳于父子承传之嫌疑，不亦得其宜乎哉！”
　　 黄帝幽灵曰：“言尧过矣。夫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岂可纳入私家之囊括中乎？曰若稽古，蚩尤作乱，不用帝命。予乃征师诸侯，与蚩尤大战于涿鹿之野，战胜而擒杀之。由是，天下四方诸侯咸尊予为天子，以号令于海内。天下苟有不顺者，予则率师而征之，平者去之。今帝禹父子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视天下公器为一家之私器，韫椟而藏诸，私相授受之。上拂于天，下逆于地，中愧乎人。天地弗庇，神鬼弗助，人民弗同，此恐非天下苍生所喜闻乐见者也！吾窃深引为耻，不识列位帝君幽灵，尊意以为何如乎哉？”
　　 帝舜阴灵应声而言曰：“有权治理天下者，亦当有权决定天下未来之走向也。纵使帝禹开创父子相传家天下之体制，亦不失为因其时而制其宜，臣民拥戴，皇图永固，盖事在未可厚非之列也，何须众口诋毁之也。”
　　 颛顼帝幽灵厉声而言曰：“自古山川民人，世代昭传。巍巍黄帝在上，既已定下选贤让能、唯能者上位、不以天下为私家器之规范，后世当政者理应奉之为圭臬可也。岂可苍黄参差，前令而后篡，以启后世之祸端乎？”
　　 帝喾幽灵亦随之慷慨陈词曰：“上古之世，生民之初，无公无私，人民裹叶作衣，穴居为室，有圣人作，构木为巢，而民悦之，使王天下，号之曰有巢氏。民食果蓏蚌蛤，腥臊恶臭，而伤害腹胃，民多疾病。有圣人出，钻燧取火，以化腥臊，而民悦之，使王天下，号之曰燧人氏。近世天下大水，民不聊生，而鲧、禹决渎，万民乐业。是成也在人，败也在人；帝禹丰功伟绩，无人能及。虽以家天下传之子孙，亦不为过当也。”
　　 五帝幽灵聚会，自辰时起，直延宕至午时之初,犹未告落幕。而家天下、公天下之辩争，众说纷纭，各执异词，互为轩轾，孰是孰非，犹颇难予以定夺，不得一致。黄帝幽灵与颛顼幽灵，自成一派，壁垒分明。而帝喾幽灵与尧皇幽灵亦两相默契，不让他人。唯有帝禹魂灵闻得逆耳之言，如坐针毡，脸色红、黄、白间杂，惶惶不可终日焉。
　　 黄帝幽灵为顾全大局计，思之再三，乃郑重宣言曰：“鄙谚曰：道旁作舍，人言多端，三年难成。吾辈幽灵乃作古之帝君，饱食终日，无所用心；成事不足，败事亦不足。坐以聚会，议论朝事，只恐为魑魅魍魉所见笑，牛鬼蛇神所不齿。今帝禹魂灵乃新登阴界之帝鬼，吾辈幽灵岂可以撒泼撒野，刻薄以待同侪，无故而刁难之乎？盖闻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来事不管，实乃阴鬼之修为也。待到三年谅荫之后，一俟帝禹魂灵得获自由，吾辈幽灵当再行聚会桥山，各抒己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不亦君子乎？”
　　 黄帝幽灵言讫，群帝幽灵不分彼此，齐齐开怀大笑。各帝君幽灵彼此执手言欢，和好如初矣。黄帝幽灵乃命陵寝宫娥、杂役阴灵，摆开仙椅仙桌，布下阴肴阴馔，奏响阴乐鬼曲，群帝幽灵依齿叙爵，次第入席；各举鬼杯，各端鬼觥，饮甘含饴，啜英咀华，大快朵颐。阴厨所献之阴肴阴馔阴饮，无色无香无味，甘美爽口，而非人间烟火所能比拟也。于是乎,群帝幽灵斯文餐叙，斯文演绎，既不交杯，亦不劝盏，各取所需，尽兴而散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