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天的光阴被捻进纸烟里，化作袅袅青烟散尽，城市边缘这些侍弄烟火的人们终于让生命回归家园。随弟弟在城市一角开的超市站了几天柜台，我深深体味到底层人的生活状态。繁华的城市也许忘记了紧挨着它的红瓦青砖的民居，忘记了那在灯红酒绿现代文明的背后，依然顽强活着的贫民。
　　 城墙的边缘，盘结着大片低矮的民居，民居又被胡同散乱的切割着。房屋窄仄，方格的窗户，镶着一块大玻璃，只有玻璃透着些明亮。院子的门却是百年前就用的上好松木，柏木，颇显沉重。回家晚的人，月色底轻轻一回首，“哗啦”一声把门插上了。插了门，院子里的四五户便是一家人。也有晚归的男人，推门不开，伸出巴掌“砰砰砰”往死里敲，又晓得家人早已睡去，扯着嗓子喊，门一响，谁家的孩子就“吭吭唧唧”哭了起来，挤在屋檐下笼子里的鸡，也有了响动。那个人进了家，干咳几声便熄了灯，女人呓语般隐约的声音会慢慢渗透月光。最后一户人家的灯灭了，这一夜的院子才算平静下来。唯有房后的山庄，夜游的鸟儿在深处咕咕的叫。
　　 早晨第一个起来的，一定是女人，要生炉子，烧火做饭赶孩子上学。女人叮里咣当把封了一宿的炉门打开，蜂窝煤就透气了，十几颗眼珠子很快通红的亮了，煤香雾霾一样弥漫着。早晨的饭菜，要摆在屋门口的桌子上，男人的碗里要是多了几个荷包蛋，基本上是因为前一天这家遇到什么好事情。
　　 大凡小城的男人们，都有这样的待遇，奶粉和鸡蛋清晨必不可少。便知道，有一对中年人，因为男人下班走到巷子口时，遇上几个人在打牌，恰巧有个汉子要回去背蜂窝煤，就离开了，其余的就拉他在桌子上坐下，都是邻居，平时有什么急事，喊一声逢求必应，也不好意思推诿。几把牌下来，手气不佳，把老婆给的一个星期的早餐钱输没了。垂头丧气的回家，老婆也听人说，男人傍黑时，和人打牌了，而且输了。就赌气一宿没理他，屋子只有几十平方，一张大床，床这边是男人，女人不待见他，抱着床被子睡在沙发上。早上，他的小灶就被老婆掐了。女人怕巷子里的人说她吝啬，所以，训斥男人的时候，就紧紧地关了门窗，怎么关，也终因这片居民区，处于低洼地段，屋檐又矮，他们的对话，就丝竹管弦般静静的飘来。他房子里慢慢溢出的酸菜炖土豆的香味，很烟火的伫立在城市的清晨。女人最后还是妥协了，毕竟男人是家中的顶梁柱。第二天晚上，女人主动爬过三八线，与男人和好了。
　　 院子里在逐渐亮起来的光辉中，一只花猫慵懒的伸伸腰，在主人的腿上蹭了又蹭。都很忙，没人搭理。有时候，哪个不顺心的还能踹它一脚，猫咪的憋屈只有自己知道。门依次被打开，蹬三轮车的南瓜哥哥，嘴上叼着根油条，猛蹬几下，车子唧唧歪歪出了院子。有上班的女人，边走边用手梳理乱蓬蓬的头发，呵斥着一旁的孩子，快走几步，不然迟到了！有晨练的从外面回来，鞋帮上沾着湿泥土。应该是八点光景，杂院恢复了静谧，地上掉一根针也能听得见。只是那些留守的老人，闲下来浇浇花，养几盆草。有时候，阳光晴和的上午，他们喜欢来超市，向我借个板凳，坐在门口，看时光在那些形形色色的车辆与行人身上闪过，小情小调的悲悲戚戚。很多的时候，我品着一杯茶，感受着一座城市的寂寞。
　　 忙也好，闲也好，留在家里的，到底要生出一些闲情。东房的看见西屋的女人，只一瞥，便被那花花绿绿的衣服刺了眼。她征求对方的意见，身子左拧右绕地摆在那里，问她合不合身，东房的女人弯着腰，双手在洗衣盆里搓洗被单儿，扫了一眼戳在一边的，说：“不耐看！你这颜色太火爆，多大岁数了，还赶时兴？”西房的女人听清楚了，速急闪回去，再不出来。原来是自己认为的美。东房女人将衣服，一件一件抖落利索，晾晒在衣绳上，湿着手，取了团毛线送过去，西房里就传出女人嘎嘎嘎的笑声。
　　 女人们是最不忌恨的，心柔柔的，都汪着一潭水。总归在这老城根住了几辈子，邻里的低头不见抬头见，早就云淡风轻的进入了彼此的视线。那条巷子很别致的名字，想起就觉得很好笑。听来做客的孙大伯说，叫裤裆巷，由于这个巷子的形状，很像一个人叉着腰，支棱着两条腿。再加上，巷子里民国初年，有过一个故事。多少年前，巷子商家云集，什么典当铺，绸缎庄，还有一家在当时比较红火的青楼。现在，这些古建筑旧遗址还在！有个开绸缎庄的大商人，他有位年轻貌美，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女儿，从小就许配给程员外教书匠的公子，两个人也算得上是才子佳人，且已经到了婚嫁的年龄。但是，那年八月中秋节，裤裆巷来了土匪，硬生生将绸缎庄老板的女儿抢走，做了压寨夫人，后来，大土匪不幸被国民党一枪打死。大小姐无奈做了女匪，三年后，裤裆巷的居民遭受了日本人的欺凌，他们不仅霸占了裤裆巷所有的民宅，还逼着几个小姑娘陪他们睡觉。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裤裆巷突然间响起密集的枪声，第二天，一切归于平静。被赶出家园的人悄悄回到了家里，谁也不清楚，是哪位英雄消灭了一个排的日本兵。人们都说，一定是绸缎庄的大小姐，带着她的土匪兄弟，回巷子干掉了那些日本人！因为大小姐的小名叫当儿，家里姓胡，她传奇的人生常常被那里的人放在嘴上传说，所以，有人就将这个巷子称为胡裆巷，久而久之，被叫成了裤裆巷。
　　 娃子也有打架的时候，院子里槐树下弹琉球玩，玩着玩着就滚到地上，惊的树上的雀子都飞了。屋子里的女人就跑出来，只牵了自家的娃子进去，然后一阵痛骂：“玩就好好玩，打什么架？院子里住着，昨天你还吃了人家一盘子饺子，你个王八羔子！”自家的娃子，你随便骂，声音很大，对门的听着也舒服。
　　 春天呢，大一点的，总愿欺负小的，那天大一点的饿了，自家锅里又没吃的，想着法儿问：“喂，有馒头和红薯吗？你家？”
　　 小的告诉他：“在锅台后面，没在锅里，我妈不让我说！”
　　 大的说：“不让你说，你还说？去去拿来一块吃。”
　　 显而易见，家里丢了红薯和馒头，那娃子屁股挨抽了。
　　 靠南那家的女孩子，长得水灵灵的，春风吹拂下，胸前日渐丰满。家回的越来越晚，在她那里看上去，一切都不重要了，院门为她留着。直至深夜，那女孩子回来，躺在床上也知道，那门是在月色下轻轻打开，又轻轻关上。走路的声音都很难听见，只是自家房门生了锈，一开一合，总会弄出些吱吱咯咯的响动。院子里的人，又在蹑手蹑脚中明白，女孩子迟早要离开的。
　　 有一天，是在燕子衔泥在老瓦下筑巢的季节，人们约好了似的，把个男孩子围的水泄不通，男孩子被很多眼睛看着，手足无措。因是在杂院里，女孩子就一一介绍了，这是张姨，那是王姨......几个姨便闪着喜悦的泪花花：嗯，人挺般配，郎才女貌。“说着话间，女孩子择去男孩肩上的一根头发，很大胆的。就洞悉女孩子对男孩的爱胜过男孩子对她。
　　 出嫁的日子说来就来，这是我来弟弟超市，遇到的十分隆重的婚礼仪式。提前几天，娘家人不许她离开家门，这大门里，存放着已经长大的女孩，像一只即将飞出笼子的鸟儿。女孩子呆在家里，脸上呈现出无限的喜悦与期待，有时，眼睛是红的，从小就生长在杂院里，吃过张娘的奶，喝过李娘的粥，真的要离开，心中难免要激起波澜层层。接她走的那日，她哭得很凶，扑上去搂住妈，再搂住爸，一个出阁姑娘的情景，如同上了沙场。
　　 女孩子是被一辆铺满鲜花的黑色轿车接走的，头一辆车身挂满了鲜花，从这条胡同开出去，便是一条铺满鲜花的阳光小路。
　　 我无法走近他们，尽管我也是贫民。可这充满生气的烟火，盛开在城市的边缘，毕竟让我在离家的日子闻到了泥土的芬芳。杂院里那棵老槐树，无论岁月怎样变迁，他依旧扎根深深地核，舒展着枝蔓，拥抱着春夏秋冬的凄风冷雨。或许，这些贫民就是一棵棵槐树，城市再繁华，显然与他们无关。至少，在我接触杂院人和事的点滴中，他们和这古老的建筑一样，成为我灵魂上难以愈合的伤。所谓的现代都市，在大杂院面前突然地变得猥琐起来，我嗅不到钢筋混凝土高楼大厦间一星半点的草色气息。只有城市边缘杂居在此的人们，使我抚摸到田园的希望，这希望是民间的，是劳苦大众的，散发着淡淡的奶香。他们有着母亲河的温婉与绵延，关注城市边缘的人群，使我的视角再一回落在民生民情的键盘上，我的语言虽然代表的是一种内心无法替代的情感，发出的声音是微弱的。但是，每一位写作者，可能皆是擎着心灵的灯盏，像我这样，渴望照亮迷茫着夜行的小径。